(3)井上晓海 二十五岁 夏(2 / 2)
在老师有些强行的催促下,我只好站起了身。换好衣服走出家门之后,北原老师已经在车上了。我说了一句“不好意思”,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。
「谢谢你,如果不是你制止了我,我估计我会对我妈说一些很难听的话。我平时其实是能忍住的,可也许是被她给戳到了痛处。没准就是因为我知道她的话其实也有一定道理,所以我才朝她发脾气」
一上车,我就向北原老师道歉,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。
「毕竟你总是自己思考、自己反省、然后自己得出答案」
「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蠢?」
「我觉得你这样很聪明。青野恐怕也是这样的类型」
「我不知道」
「你俩有着超乎自己年龄的理性,甚至可以说太过理性了。再任性一点其实也是一种选择」
「这个不可能」
我斩钉截铁地断言道。
「棹他飘了,而我也自虐得停不下来。我们都没有去为对方思考,而是优先于自己的快乐或是痛苦」
「你对这一点有自觉正说明了你相当理性」
「就算有自觉也好,什么都无力改变,所以还是很蠢」
「你和青野吵架了吗」
「没有」
「为什么不吵一架呢」
“因为我怕吵架了就会分手”——这句话太过丢人,我说不出口。
来到酒店的房间之后,棹姑且给我道了个歉。
「抱歉,这么着急喊你过来。我出门之前来了一些很麻烦的事情要处理,搞得我焦头烂额的」
「工作上发生了什么吗?」
「总之很复杂。不说这个了。我肚子饿了,找点东西吃吧」
棹随意地搪塞过去,便打开了客房服务的菜单。自从第一次出轨以及求婚之后,棹就再也没有和我详细地聊过他的工作。虽然我不动声色地表示过“想听你谈谈”,可他也只会嫌麻烦地以一句“我累了”把我打发掉。
——和你在一起的时候,我不想聊工作。
起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,我还是蛮高兴的。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,我却觉得自己像是被施加了一道诅咒,他要我当一个“懂事的女人”。而那道诅咒在今天导致了我对母亲那番话的过激反应。“坦诚地感谢一句,男人就会很开心的”——也许真的是这样吧。可我那些说不出口、一直藏在心里的不满要如何宣泄呢?我一直藏着、掖着,直到——
棹从房间的冰箱里取出一瓶矿泉水,倒进杯里放到桌上。他一边吃着客房服务喊来的贵得离谱的咖喱饭,一边用平板电脑看着电影。我只能百无聊赖地坐在他对面。
「你也吃点呗?」
「不用了,我吃过了」
“如果你事先打声招呼的话,那我就留出肚子来了”——这句话我藏在了心里。
「你那电影一定要现在看吗?」
“我这么大老远跑过来”——这句话我也藏在了心里。
迄今为止那些全部被我藏在心里的话,已经快要将我吞没。
「抱歉,放完假之后我就得和这部电影的编剧面谈了,要是完全没了解过人家的作品,谈话很难开展的」
「你很忙呢」
「嗯」
「电影好看吗?」
「不知道,才看到一半呢」
棹的视线并没有从屏幕中移开,他只给了我最低限度的回答。
“你大老远跑回来,就是为了来看电影的吗?”——这个问题我也没有问出来。我知道棹工作很忙,我也知道他看电影是为了工作。可是这又怎么样呢?棹会对其他人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情吗?为什么当着我的面做就觉得我不会生气呢?
「你最近除了工作以外,还看了什么电影?」
「很多」
「告诉我名字」
「一下子想不起来了」
「你好好想想,告诉我」
我语气强硬地这样说道,棹这才终于从平板电脑上抬起了头。
「为什么?」
棹有些不可思议地反问道,这让我气得牙齿都在发抖。
「我很久没见到你了,所以想和你聊聊天」
棹露出了一副无比困扰的表情。
「嗯,可以啊。但我要是真的沉迷工作的话,我就不会回来见你了」
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,但是我工作很忙。本想着今年的盂兰盆节假期见不到你了,可是为了见你一面,就算只是一小会儿也好,我也还是腾出时间过来了。这是因为我喜欢你才这么做的。所以工作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,希望你能理解。把棹刚才的那番话给总结下来,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意思。
「如果你这都不满意的话,那我以后不回来了」
棹这句如同威胁般的话语,使我感到自己心中有些东西沸腾了起来。为了让苦涩的药物容易入口,人们常常会用一层糖衣将其包裹起来。而将棹话语中那层薄薄的糖衣给剥下之后,我便能看见他那番话的本质。
“你要是喜欢我的话就给我忍着。不然我们就玩完了”。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瞧不起我的呢。我知道棹很忙,可是知道并不代表我就能全盘接受。
我并不是一个仅仅为了治愈你而存在的软乎乎的玩偶。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,我会思考、会随着时间的经过而不断变化、会受伤也会高兴,我是你的女朋友。可是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让棹明白呢。“我爱你”这句话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无比空洞,而就算和棹肌肤相亲,我也不觉得他就能明白我的心情。
「你最近看了什么电影?听的音乐也可以,和我聊聊呗」
棹疑惑地望着我,他的表情诉说着“你现在一定要和我聊这个吗?”我其实也不知道。正是因为不知道,我只能期盼着让一切都回到原点,回到我和棹四目相接、无话不谈的那些年。
「我看了一部老电影,叫做《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》」
棹很不情愿地开口说道。
「讲什么的?」
「一对恋人消除了自己记忆的故事」
「原来棹你也会看恋爱电影啊」
「虽然算是恋爱电影,但又不全是。有点科幻电影的影子,故事本身充满了谜团,结构错综复杂。你知道吗,这部电影还拿了奥斯卡金像奖的最佳原创剧本」
「不知道」
「电影的演员也全都很有名」
棹向我罗列了一大串电影演员的名字。
「你都不认识吗?」
「听过名字,但是想不起来长什么样子」
棹念叨了一句“哦”,很不耐烦地让视线回到了平板电脑上。
被他当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笨蛋让我心中的羞耻开始不断地膨胀。可是我要上班,又要做家务活,还要照顾母亲,休息日里我还要把刺绣当成工作来对待。我为了生活就已经竭尽全力了,根本就没有时间像学生时代那样看电影、看书、听音乐。
「前阵子我接到了一个刺绣的大单子」
棹看着电影,又心不在焉地“哦”了一声。
「我之前交货的那批耳环大家的评价都很好,一个周末就把十件全都卖完了」
「这个很厉害吗?」
我有些犹豫要不要回答。对我来说这相当厉害了,可是对于棹来说——
「能赚多少?」
「八千日元」
「十件就是八万,作为副业来说确实挺不错的」
「不对,是十件八千」
棹有些惊讶地望向了我。
「算上成本和手工你还有得赚吗」
「我又不是专业的,而且我觉得比起利益,还有其他更加重要的东西」
「赚到钱就是专业的了」
棹皱起了眉头,随后又马上舒展了开来。
「不过,这也是一种选择。作为对兴趣的延伸开开心心地去做就好」
面对将自己的爱好变成工作,并且已经取得了巨大成功的棹,我感觉自己的天真都被他给勾勒了出来。一种和刚才既然不同的羞耻再次向我袭来,我脚下的阵地也在不断削减。
「瞳子阿姨也说我可以往专业方向发展」
我说这些话,究竟是想要证明些什么呢。
「既然瞳子阿姨都这么说,那不挺厉害的吗」
厉害的不是我,而是瞳子阿姨。我的羞耻又强烈了几分。
「虽然十件耳环只能卖八千日元,可披肩和迷你包是大件物品,如果客户口碑好的话,没准其他店铺也会给我订单,我觉得以后能赚的钱应该会越来越多的」
我到底是在较什么劲呢。说什么“因为要维持和母亲的生活,所以不能辞职”的人不就是我自己吗,可是那徒有其表的自尊心还是在不断煽动着我。
「不用这么拼的」
棹的视线又回到了平板电脑上。
「可是要往专业方向发展的话,还是得考虑着未来有所行动才行」
我又将话题给延长了。
「我是不是应该去推销一下自己的产品呢。棹你怎么想的?」
「嗯,不过别把自己累着就好」
棹点了点屏幕,把刚才没有看到的段落往前倒了三十秒。
「你听我说」
「我有在听」
「你好好听」
「都说了有在听了。晓海,我今天真的要把这个看完——」
「能不能不要这样啊!」
棹被吓了一跳,望向了我。
「……你能不能,不要这样对我啊」
已经灌满到边缘的东西终于满溢而出。我已然束手无策。
「突然间干嘛啊」
「这不是什么突然间。很久之前开始我们就已经变成这样子了。棹,你要是觉得我有什么不对的话你就说出来啊。能不能不要老是嫌麻烦地应付我啊。你和我吵一架也好啊」
「为什么好端端的非要吵架啊」
「你坦白地说你已经不喜欢我了,不就好了吗」
我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了。我的鼻腔深处伴随着痛楚开始湿润了起来。不准哭。要是在这里流眼泪的话就输了。
棹愣住了。
「不是……我……对不起」
「我不是想要你的道歉」
「我知道。但是真的对不起。那个,怎么说才好呢……」
在棹一番思索之后。
「我们结婚吧」
我感觉自己的大脑顿时被染成了一片空白。
可是在那空空如也的苍白中,火焰却突然间升腾了起来。
棹实在是太残酷了。在这种时候,面对这迫不得已的求婚,怎么可能会有女人感到高兴呢。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就已经腐烂,就剩从树枝上掉下来摔个粉碎。可是棹事到如今都还是没能做出决断,反而向我求婚,把问题的答案推到我这里来。Yes和No的二选一。那么我也只能给我们之间的关系挥下最后一刀了。
「我们分手吧」
那句我一直想说,可是却怎么样都说不出口的话,如今终于得到了宣泄。短短的五个字听起来轻盈得让我自己都觉得惊讶。太好了,我打死都不想让这句话听起来太过沉重。棹迷茫地眨巴着眼睛。
「为什么?」
「我们分手吧」
在我和棹凝望着对方的时候,窗外突然响起了空气炸裂的声音。烟花大会好像开始了。我望向窗外,却只能看见星星点点的街灯和一片漆黑的濑户内海。唯独那沉重得能让内脏都为之震颤的烟花声在房间里回响着。
「我回去了」
我站起身来,棹抓住了我的手。
「你在说什么啊」
「我说我要回去了」
「明天我和你一起回去」
「我们已经分手了」
棹的表情中开始染上了愤怒。他拉着我往床上走,我们纠缠着倒在了床上。棹试图用手解我的衣纽,我也抓住他的手用力地甩开。棹试图将手伸进我的裙子里,我便扭动着身体拒绝。我们一会上一会下,像野兽一般扭打在了一起。在一通恐吓、动粗、拼命的攻防之后,最后我们都筋疲力尽地在床上瘫倒成了一个“大”字。
「……你到底想怎么样」
棹气喘吁吁,声音中夹杂着焦躁。
「我真的搞不懂你了」
可他还是没有放开我的手。
在那空虚的烟花声中,走投无路的我闭上了双眼。
「高中的时候,我们在岛上看过烟花是吧」
棹念叨道。
「没看到」
那个时候的我们都深沉地爱着对方,还没等到烟花开始燃放,就躲在消波块的阴影中开始缠绵交织。我只记得我隔着棹的肩膀,零星地看到了一些盛开在夜空中的火花。
「咱们现在去看吧」
「不去」
我固执地紧闭着眼睛。等到下一次睁开眼的时候,我们能不能回到高中时代呢。如果真能回到过去的话,一定要好好看看那场烟花。又或者,无论回去多少次,我们都会难堪寂寞地在烟花下缠绵交织呢。
沉默良久过后,我听到身旁传来微弱的呼吸声。
我缓缓地睁开眼睛,小心翼翼地望向身旁。
时间果然无法回到过去,躺在我身旁的是二十五岁的棹。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,坠入了梦乡。事到如今我才发现他的眼袋上有着黑眼圈。也许他真的很忙吧。我现在才察觉到他真的是牺牲了睡眠时间来见我的,愧疚与能否破镜重圆的留恋在我心中翻涌。
我躺在棹的身旁,重新思考了我们之间的关系。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们无法平等地对话了。像是哄小孩子一样随便地摸摸头,他就以为我已经满足了。可是真正让我如此痛苦的,我想还是自己那遭到轻视和侮辱的现实。我无法在如今的自己身上找到任何的价值。所以我没法说出自己想说的话,只能把不满都给藏在心里,以至于毒害了自己。
想到这里,我便发现问题的根源其实来自于我自己。
我喜欢棹,想和棹一直待在一起。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对他的感情不再是单纯的爱情,而是混杂上了其他东西。我想要从小岛和母亲那里得到解脱,所以把棹给看成是了一张能让我逃离的护照,我想和他结婚的愿望本就并不单纯。
另一个自己时常在耳边跟我说“现实就是这样子的”。把自己心里的小算盘全都收起来,将错就错地认为自己还爱着棹就可以了。这样一来,他就能带我离开这个地方,而我只要依赖着他就可以了。我已经不想独自在社会上奋战了。我也不想去工作了。我也不想在月底为了钱而发愁。我不想再度过那些因为对未来的焦虑而辗转反侧的夜晚。我想和一个很有钱的男人结婚。我想成为一个家庭主妇。我想给他生一个孩子,然后在丈夫的庇护下安心地度过余生。
将所有的心声和欲望都罗列而出之后,我顿时回过了神。
「……这不就和我妈一样了吗」
无法自力更生的束缚、生活的基础都被一个名为丈夫的陌生人所握在手中的不稳、丈夫会不会在某天突然间离开的恐惧、通过母亲,这些感觉已经陪伴了我很多年。我十分珍视母亲,因此我也不想变成她的样子,我也不能变成她的样子,我是这么想着一路坚持到了今天。可是如今的我却——
我又一次艰难地闭上了眼,让棹强行地消失在了自己的视野中。
就算我依赖着棹,这份不安和焦躁也不会得到消除。
我必须要守住自己仅有的底线。
我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,等我醒来的时候,房间里已经染上了淡蓝色。棹睡得很死,我松开他的手,下床整理好了被弄乱的衣服。
在离开房间之前,我走近了那扇能够将大海尽收眼底的窗户。和棹分手之后,我再也不会有机会住在这样的酒店里了。这么难得的海景,我想要在最后好好地看一遍。
昨晚被黑暗所完全吞没的世界如今闪耀着丝丝光芒。还没有完全升起来的太阳将水平线给染成了橙色。小岛的影子在安稳的大海彼端若隐若现。那是一副如梦如幻般美丽的景色,前提是我仅仅站在这里远眺。
我马上就会回到那里。
那座小岛不是梦,而是我的现实。
穿过大桥,在一如既往的公交车站下车,沿着早已司空见惯的海岸线走路回家。早上一醒来就打开洗衣机,然后开始准备早餐。喂起床的母亲吃药,和她一起吃早餐。今天休息,所以要把平时堆下来的事情都给完成。
晾衣服、打扫卫生、传阅板报,这么说来,前阵子佐久间家的奶奶给了我一些蔬菜,还没给人家回礼呢。不知道用亲戚送的西瓜拿来回礼行不行。昨天刚刚拔掉了院子里的野草,但是过了一个星期应该就又会覆盖整个庭院。这么麻烦要不还是用除草剂算了。做晚饭之前出去买吧。厨房清洁剂好像也用完了,那个也得买上才行。
这些不断重复、令人生厌的现实才是我的容身之处。
我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,想必以后也会一直这样过下去。这一切如同一部无聊的电影般在我的脑海中播放。我双手撑在窗边,脸颊有些发痒,昨天一直忍耐着没有掉下来的眼泪如今从我的脸上滑落,它们掉在我的手背上又轻轻地弹开。我的意志力已经无法阻止眼泪的滑落,只好用手背不断地去擦拭那横流出来的鼻涕。那种滑溜溜的感觉让我又想哭又想笑。
棹,你醒醒。
你快醒醒。
你跟我说一声“不要走”。
这样的话,我就能变成一个笨蛋。以后不管有再多艰难痛苦的事情,我都能傻笑着舍弃掉自己。可是棹没有醒来。我只能回到那座小岛上。清晨的大海一片寂静,伴随着棹深沉的呼吸声,心如死灰般的感觉向我袭来。
我的手中空无一物,二十五岁的夏天也走向了结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