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2)井上晓海 三十二岁 夏(2 / 2)
如果我说樱花没有情绪,那么想必大部分人都会觉得诧异。可是当樱花散尽,绿叶很快就会发芽,然后覆盖住整棵樱花树。给人一种“这一轮结束了,开始下一轮”的感觉。棹说他能理解。而这,是我们乘电车去千鸟之渊赏花时的事情了。(注:千鸟之渊是东京知名的赏樱胜地)
「希望樱花凋零得能慢一点呢」
「嗯,我也希望」
「不过要是它一直挂在枝头上,可能也不会这么漂亮了」
「嗯,我也这么觉得」
赏完花回来后的几天刮起了强风,淡粉色的樱花很快便尽数凋零了。棹在那时候几乎吃不了任何东西,就连酸奶的味道他都觉得恶心。我只好把那些橘子果酱用热水兑开,一点点地喂给他喝,可即便如此,棹还是说肚子很胀,看起来十分痛苦。
去医院接受检查之后,医生把我们都喊进了诊疗室里。他向我们告知癌细胞已经发生了转移,棹的整个腹膜都遍布着癌细胞。由于棹太年轻,所以病情的恶化会很快。医生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,棹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了。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如同退潮一般失去了热量,我和棹紧紧相扣的指尖也都冷得快要冻僵。
离开诊疗室之后,我们在大厅里等着结账。
「对不起」
棹念叨着,他的声音混杂在了医院喊号的广播声中。
「为什么道歉呢」
「我本来以为还能和你共同度过更多时间的」
我应该怎么回答才好呢。我绞尽脑汁地找寻着话语,可是我的心中已经没有了任何东西。到最后,我只能将自己最由衷的想法诉诸于口。
「我会和你共同度过的」
我会和你共同度过,直到最后一刻。
所以,请让我陪在你的身边。
梅雨季节过半,棹开始日渐消瘦。
不管投入再多的药物去抑制病情的恶化,棹年轻的身体都会将治疗的努力完全粉碎。
到了七月,我们暂时停止了治疗,转为了缓和护理。棹已经没有体力支撑抗癌药物的治疗了。虽然说是“暂时”,但其实谁都清楚,一旦停药,病情就会迅速恶化。医生建议我们要不要转院到临终关怀医院,但是棹说想回家,而我也赞成他的想法。我想和他安稳地度过最后这段日子,这是我如今唯一的期盼。
我向房东征得了居家护理的同意,买了一张护理床,上门护理之类的手续都是植木先生帮我们办好的。我和棹在一起的时候曾经见过他一次,距离现在已经不知道过去多少年了。即便棹和尚人已经不再是漫画家了,植木先生貌似也还是一直关照着他们。我也从棹那里得知了尚人的死讯,但是他不愿多谈,因此,在植木先生向我详细地讲述了个中缘由之后,我很是痛苦。每每想到在我和棹分别的那段日子里他所承受的伤痛,我的心都会被揪作一团。
植木先生环顾着我们的家,说总感觉和棹以前的房间很像,非常的怀念。他抱起了已经瘦脱相的棹,把他安置在了那张摆在明亮窗边的护理床上。
「对了,那个东西二阶堂给我看过了」
植木先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,和棹聊天。
「真的假的。那人都没经过我同意」
「我觉得很不错哦」
「别说了,丢死人了」
「下一次咱们一起干嘛。我手上有不少画画很棒的新人哦」
棹聚精会神地盯着植木先生给他递过去的平板电脑,嘴里还念叨着“还真挺不错的”。以前看到棹专注于我不是很懂的漫画时,我会稍微有些闹别扭。但现在不会了——我原本是这么以为的,但是看到他那么高兴的样子,我果然还是有些闹别扭。
植木先生离开之后,棹向我说道。
「你看起来心情很好嘛」
「反了,我心情不好」
我本以为自己已经长大成人,可没想到心中还是有着愚蠢而蛮不讲理的幼稚的一面。这让我有些难堪,也让我有些高兴。我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出这种感受。
「你还真是可爱」
「男人嘴里的“可爱”和笨蛋差不多,我不爱听这个」
「我可没觉得你是笨蛋」
棹喊着我的名字,故意嬉闹般地朝我伸出了手,他的手实在是太过纤细。我笑着说“别这样”,故意让他抓住了。我想让我们看起来像是一对随处可见的笨蛋情侣。
八月的一个午后,棹吃完了晚饭的蔬菜泥汤之后,向我这样说道。
「我想去看烟花」
「好啊,咱们一起找个地方去看吧」
我用手机搜索着附近的烟花大会会场。
「我想看今治的烟花大会」
我惊讶地抬起了头。
「我们还没好好地看过一次呢」
不管是高中时期也好,还是长大成人之后也好,我们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看成一次烟花大会。
「是不是太晚了」
我摇了摇头。
「我也想看。我去跟医生商量一下」
虽然话是这么说,但准备工作却相当艰难。
我听取了主治医师、护士、护理人员、营养师、社工的意见,为了以防万一还和今治的医院取得了联系,这花费了大量的时间。结果我们又因为无处可住而遇到了困难。酒店拒绝了我们,说是万一出了人命他们负不起这个责任。我跟北原老师商量了一下,他说“来我们家住不就好了吗”。
「把离家出走的老婆和她的出轨对象招呼进家里是认真的吗?」
听到我在打电话,身后的棹很是慌乱。
「棹比较顾忌」
“不要管他顾不顾忌,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准备的东西就告诉我”
北原老师一下子就略过了棹的顾忌,决定了好了应该决定的事情。我也把这件事告知了棹的母亲,可是她哭个不停,什么都说不了。
我们久违地回到了爱媛,北原老师驱车来到了松山机场来接我们。看到已经瘦脱相了的棹,小结脸上的表情虽然僵住了,但还是马上打趣道。
「棹,你变成大叔了呢」
「我还以为是谁呢,原来是小结啊,你长大了呢」
「我已经上大学了」
「那怪不得会说我是大叔了」
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,朝着北原老师低下了头。
「老师,真的对不起」
看到棹以一副极其难堪的表情打招呼,北原老师打开了后面的车门。
「你比我想象中要精神一些,太好了」
也许是因为舟车劳顿,棹晚上只喝了一两口汤,靠在躺椅上看我们围坐在餐桌前共进晚餐。
「棹,天气预报说周末是个大晴天哦。可以看到一场超级漂亮的烟花」
小结看着天气预报,和棹聊天。
「你要穿浴衣吗?如果不嫌弃我爸穿过的那件,可以给你穿哦」
他俩聊得很开心,可是棹的情况从第二天开始便急剧恶化。他因为腹腔积液起不来身,我知道应该带他去今治的医院里看看会比较好,可是他现在这种状况,要是去了医院,很有可能就看不成烟花了,更别提回东京了。
「还是继续留在我们家吧,让医生上门来诊疗」
「不能给老师你添这么多麻烦。要是这样的话还不如去医院」
「我们家的方针就是“做自己想做的事情”」
北原老师依旧用那一如既往的平淡口吻这样说道。
「我们家所有人都是这样的,我也好小结也好晓海也好,你应该也清楚的吧?」
「确实」
棹皱起了眉头。
「但是我要再问一次你的意愿。你究竟想怎么样」
棹静静地闭上了眼睛。
「我想……和晓海……一起……看烟花」
「那就这样」
于是,棹决定留在我们家里,今治医院的医生和护士来到了我们家,给棹做了一些处理。止痛药效果非常显著,我看着沉稳地睡去的棹,轻轻地触摸着他的脸庞。其实,在我们出发离开东京之前,医生就已经告诉过我,要做好有个万一的心理准备了。
烟花大会在这周的周日,我祈祷般地和时间赛跑。
周日傍晚,已经走不了路的棹坐车来到了目的地,北原老师背着他去到了一片能看见对岸烟花的沙滩上。棹笑着说“好丢人”。他的声音气若游丝,在场的人有我、北原老师、小结和她的男朋友,而在我们身后,还跟着一个陌生的女人。
「她是我以前就职的那间高中的学生」
到沙滩之后,北原老师这样向我介绍道。听到学生这个词,我若有所思地望了过去,北原老师微微地点了点头。他们是怎么样恢复联系的呢。
「初次见面,我是明日见菜菜」
她朝我点头致意,然后蹲下身来靠近坐在沙滩上的棹,在同一视线高度上很有礼貌地跟棹打招呼。她的态度泰然自若,但是她和小结貌似已经见过了,所以只是对视了一下。
「你还记得我以前说在今治的超市里看到她了吗?」
看来当时并不是北原老师的错觉,他今年果然在同一间超市里见到了菜菜小姐,两人也因此得以再会。
「你们打算重新开始吗?」
「不是的」
北原老师把视线投向了暮色渐浓的海面。见他好像不愿再说下去,我也不再追问。北原老师和菜菜小姐之间一定有着只有他们知道的故事,旁人无从知晓。我们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,我坐到了棹的身旁。
「咱们今天这些个成员还真是有够离谱的」
我认同般地笑了笑。我们的身影在夜幕将至的沙滩上星星点点。北原老师和菜菜小姐、小结和她的男朋友、我和棹。夫妻、父女、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女、前任、现任,我们只有六个人,可我们之间的关系却错综复杂。
我们各自隔着一些距离,只能听到些许微弱的说话声。但是我们都能感受到彼此之间的气息。无论发生什么,我们都能伸手触碰到对方。
「啊,金星」
我听到了小结的声音。一颗微小的星星在西边天空稍低一些的位置上闪烁着。
「高中的时候我们一起在沙滩上看到过呢」
「我在东京也看到了,不过更多时候都是看不见的」
「我也是」
我们断断续续地交谈着,太阳的朱红色逐渐被清澈的深蓝所取代。水平线边缘的几处岛影、天空、大海都渐渐地沉入了深邃的群青之中。
「我好冷」
棹这样说道,于是我从包里拿出一张厚厚的毛毯和棹裹在一起。八月份的夜晚无比闷热,汗水从我的额头上滴落下来。可是棹与我紧紧相牵的手却逐渐失去了温度。
我在心中低语。
再等等。
再等等、再等等、再等等,烟花还没有开始燃放呢。
我已经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。大家都沉默了。身旁棹的呼吸已经气若游丝,仿佛会随着海浪声一同流逝。我好想大声地呼喊。
快一点,快一点放啊。
棹,你等等,你再等等,别走。
我的祈祷过分强烈,眼睛深处已经开始疼痛发酸,这时,远处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声响。
我反射性地抬起头来,对岸的夜空中闪耀着一道光芒。
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棹的手。
像是在给我回应一般,棹也微微地握住了我的手。
烟花在摇摆不定中从地面出发,霎时消失在夜空中,随后在上方的高空炸裂出一朵绚烂的花。烟花一个接一个地升天,光与光之间不断重叠,永无止歇,在眨眼一瞬间释放出惊人的热量。它驱散了所有黑暗,最后筋疲力尽地拖着一道璀璨的尾巴与万千星光一同坠入海洋。
好漂亮的烟花。
我握紧了棹的手。
棹已经没有了回应。
我想,他已经化作了天上那璀璨的万千星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