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异界A地下室(1 / 2)



转自 推理罪



黑色匕首录入组



图档/OCR录入:伤蓝



人头恐怖吗?



在鬼屋和恐怖电影中,人头是营造恐怖氛围的道具之一。



即使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银幕上,人们也只会心想“又来这一套”。随着拍摄技术的进步,人头甚至可以做到以假乱真,但仅凭这些并不会让人心生恐惧,充其量只是觉得恶心而已。



男人在床上抽着烟,心里想着。



“不要去胡思乱想”,男人对自己说道。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无所谓,反正时间还很充裕。因为他是一个自由职业者,尽管现在已经过了晚上十二点,但是明天又不需要像上班族那样早起。



男人躺在床上,身上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,上面沾满了各种污渍。只是稍微休息一会儿,并没有困意。



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夜猫子,通常在夜晚人们入睡后开始工作,他觉得自己是在从事一种体力劳动。



因为他的工作就是挥刀。



“对世俗的人来说,我就是个变态一一”男人自言自语道。



愚民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,说到底与我无关,而且我是艺术家。人生苦短,不去抓紧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,还能做些什么呢?我应该竭尽全力做好现在能做的、现在必须做的。不要去在意别人的眼光,只做自己喜欢的事。



比如给女人分尸。



男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人头上。



确实,电影中出现的人头也就那么回事。



因为制作者目的很明确,就是让人感到恐怖。而且人们在看到人头的瞬间,会产生一种廉价感,甚至可能还会心生反感,自己怎么能被这种东西吓至リ?人们基本上不会对己知的东西感到恐惧。



但人头本身既不廉价,也不常见。



假设道路上突然出现了一颗人头。



从远处看可能看不出是什么,但当人们战战兢兢地走近一瞧时,才发现那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,此时应该怎么办?



是发出惨叫,是目瞪口呆,是退避三舍,还是呕吐不止?不管怎样,当看到这种东西时,能马上做出冷静地判断并采取行动的人肯定是凤毛麟角的。认真地观察脖子处,确认这是一颗真的人头然后迅速报警,这样的人才是例外吧。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被吓得浑身发抖,不,甚至可能连恐惧都感受不到,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。极端情况下或许会有人失去理智,笑出声来。



其原因究竟为何?因为人们不清楚路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种东西,这在现实世界中是不可能发生的。也就是说,这是无法预测的异常情况,所以恐惧来源自未知。但不仅如此,人头本身也应该是恐怖的。



人头为什么恐怖呢?



一颗被砍下的人头,不也就是人的头部吗?虽然表情可能有些扭曲,但这不也还是一张有眼睛、耳朵、鼻子、嘴的熟悉面孔吗?这种东西有什么恐怖的?



确实恐怖。



人们对“局部”感到恐怖。



如果是整体中的某个局部一一头好端端地长在脖子上,人们自然不会感到恐怖。但是,当只有局部存在的时候,也就是只剩下人头的时候,人们便会觉得恐怖。当然,不仅仅是头。手、脚、耳朵、手指,什么都一样,单独出现是恐怖的。如果手指掉落在路边,谁都会被吓一跳吧。



举个身边的例子,那就是头发,一头精心打理的秀发。掉落的头发堵在浴缸的排水口附近,这看起来很恶心。虽然这是自己的头发,且和现在长在头上的没有什么不同,但离开身体的头发还是让人很不舒服。相信很多人都是如此。



也就是说,“局部”令人不快。自古以来,无论东方还是西方,在设计妖怪或怪物时,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将人体的一部分扩大或独立。



我们就是这样对局部产生厌恶,这是为什么呢?恐怕是因为局部即‘分离’,与死亡有着直接联系。人是一个整体,当局部分离出去时,只能腐烂、消失。被砍下的手、脚,甚至头发,也会成为死亡的个体。它们是具有形体的、肉眼可见的死亡,头当然也不例外。



但是人头又与其他人体部位有决定性的不同。



那就是当人头被分离时,人肯定是死的。如果是手和脚的话,情况则会有所不同,即“死”的程度不同。人头不仅意味着局部的死亡,还意味着整体的死亡。



也就是说,人头意味着整体死亡。



男人停止了思考。



这结论太过理所当然,男人有些呆滞。



如果考虑再三才得出这样的结论,那就毫无意义了。不如赶快去工作,男人将香烟捻熄在烟灰缸里,关掉了房间的灯。



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邻居家的灯光。大概有十米远吧,两户人家的中间只堆了些简单的木栅栏。这所房子相当老旧,估计也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了。一个女人模样的身影瞬间出现在窗户上,随即又消失了。



邻居不时从窗口向这边张望,我看不清对方的脸,对方也一样吧。



女人年龄不详,她家也没有其他人进出,好像是一个人住。有固定工作,准时出门,准时回家,每天都很晚才睡。



对男人来说,邻里之间的交往毫无意义,他对自己邻居是个什么样的人提不起半点兴趣。倒不如说,男人为了逃避这些东西,才搬到这郊区来。虽然这所房子像鬼屋一样,但男人不在乎。房子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空着,还遭过贼,处处透露着荒芜。男人为了暂时安顿下来,花了不少时间来打理,宽敞的院子里至今仍杂草丛生。



即便如此,对男人的工作却没有半点影响,就算发出很大的声响,也不会被附近的人听到,这点很方便。如果说有危险,那就只有邻居家的女人了,不过在地下室工作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。



这所房子就像是他的藏身之处。



门牌上写着假名,邻里之间也没有什么交集。男人刚搬来这里时,没去四处拜访,也不想去。据他所知,邻居们也从来没有前来拜访过自己。对男人来说,这再好不过了。



迈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。



刺鼻的气味越来越浓。



打开地下室的门。



水泥地上躺着一个白色物体。男人走上前,冷眼俯视着,嘴中嘟嚷道。



“这样还不完美。”



他盯着脚边,看了一会儿。



那是一副少女的身体,身上一丝不挂。



胸部已经开始发育,腰部也形成了曲线,但身体整体线条还很生硬。少女梳着一个波波头,睁着大眼睛,面容姣好。嘴唇嘟嘟,有些肉感。



男人又嘟嚷了一声。



“不行啊。”



少女的脖子上有一条细细的黑线。



男人揪住她的头发,把头拎了起来。少女的头部从脖子的细线处被整齐地切了下来。



他盯着人头看了一会儿,终于点了点头,把它丢在身体旁边的地板上。



男人转头看向身体,心想这样仍然不够完美。



他本来打算只将头砍下来,总不能每次都重复相同的步骤吧。但这样又达不到自己对作品的要求,头还算可以一一特别是表情十分到位,但整体上还欠些火候。



“还是得切开吗?”



他缓缓地拿起锯子,将地板上的身体切得四分五裂。



1.我的头飞了起来



女人拿起烟灰缸。



“给我倒杯水。”



服务员美奈下意识地看向桌上的水杯一一水杯空着。刚刚端上来的意式浓咖啡也没喝几口。女人留着一头黝黑的长发,目光一直停留在手中的美术品图鉴上。



“小姐,来杯水。”女人再次重复道。



女人的左手上依旧托着一个玻璃烟灰缸。美奈没有做出回应。



正常情况下她应该是拿着水杯,可是这个烟灰缸一一



感觉就像被调戏了一样。如果对方是一个奇怪的男人,要么选择无视,要么笑着敷衍,总之不予理会。但对方是一位优雅的女性,年龄也比美奈大。



美奈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女人。



长发及腰,嘴角戏谑般地微笑,给人留下知性的印象。除了涂着口红以外,几乎没有化妆,那双细长的眸子微微低垂,很有魅力。如果对方是男性的话,可能让人觉得油腻。可真是个美女啊,美奈心想。



但是,她为什么托着一个烟灰缸呢?



恶作剧吗……还是在调戏女服务员?



可她看起来不像是会做那种事的人,女人一脸认真。



痴呆了吗?



不,应该还没到那个年纪。



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吗?



如果是这样,其目的是?吸引美奈的注意力后,接下来要做什么呢?还是这个人脑子有点问题?



店里空荡荡的。美奈工作的这家店是附新舄市榊町立美术馆内的咖啡店,名为“莫奈”。明亮的店内装饰着印象派风景画的复刻品,没有其他客人的身影。最近没有开办画展,又赶上工作日,所以店里顾客少得可怜。



美奈用平静的语调试着提醒了一下。



“顾客您好,您手中的是烟灰缸。”



女人的视线从图鉴上移开,看向自己左手的东西,小声惊呼道。



“我以为我递给你的是杯子,怎么成了烟灰缸?”



美奈不知所措。



怎么成了烟灰缸?美奈也想问这个问题。



女人说话的语气,给人一种在慢慢朗读剧本的感觉,有点做作。但是,她那悠闲而低沉的声音又带着几分幽默。美奈决定先看看女人的态度。



或许真的有些痴呆。



女人静静地把烟灰缸放回桌上,然后泰然自若地端起杯子,再一次对美奈说道。



“给我倒杯水。”



又做了一个“干杯”的姿势。



美奈陷入了一种奇妙的错觉,似乎此时正在和眼前的女人碰杯一样。女人的视线将美奈牢牢占据,对视良久,双方谁都没有退缩。女人嘴角微微上扬,露出洁白的牙齿,笑得十分妩媚。



那笑容仿佛可以吞噬一切。



少女忍不住笑了。女人并没有让她感到不自在,反而有些不好意思。美奈一边回应着一边跑去倒水,像是在逃离这里。



女人的眼神清澈,她是这里的常客,总是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,在快打烂的时候来点一杯意式浓咖啡。年龄不详,看起来有三十多岁。



老板此时不在店里。“莫奈”的老板名叫筑波,四十岁出头,鼻子下面留着一小撮胡子,话极少。筑波大概认为这个时间段里,店里留美奈一个人就足够了。事实上,那个女人是今天的唯一客人。女人进店时,美奈正在用喷壶给观叶植物浇水。这是一种叶片宽大、且长有白色花纹的植物,已经忘了学名叫什么了。



美奈不太喜欢植物,因为讨厌那种闷闷的感觉。浇水也是老板命令的,他对植物培育要求十分严格,美奈将蕉了的叶子剪下都要被严厉地训斥一番。老板强调道,在叶子枯萎之前要插好支柱,把叶子立起来,不让其将其他叶子压垮。



美奈今天趁着老板不在,把软趴趴的枯叶剪断了,枯叶终归是枯叶。在她看来,不过是个碍事的东西。就在这时,那个奇怪的女人走进店了。



美奈提着水壶回来,女人的视线从图鉴上移开,目不转睛地盯着美奈的手。快倒满的时候,女人开口了。



“你的手真漂亮。”



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让美奈不知所措,女人抬起细长的大眼睛看向少女。



她微微张了张嘴,唇上涂着橙色的口红。



“我是画画的,总是接触些油画颜料,手都变得粗糙了。都说技艺高超的画家不会将颜料沾在手上,而我不行。我很羡慕你这双漂亮的手,你多大了?”



女人低沉的声音使人心驰神往,魅力十足,美奈想和她多说上几句话,但老板禁止店员和顾客闲聊。筑波非常讨厌女生之间的窃窃私语,倒不是因为自己沉默寡言。稍微和顾客说上几句没问题吧,反正筑波不在,顾客也只有一人。



“十七岁。”美奈回答。



“高中生啊。我看起来像多少岁了?”



“三十一、二岁吗?”



“今年十月我就四十五岁了。”



“真的吗?好年轻啊。离远点看,我还以为才二十多岁呢。”



“‘离远点看’,有些失礼哦,不过还是谢谢。说实话,我很高兴。你也不,你——”



女人盯着美奈的眼睛说道。



“我感到背心处泛起一片黑暗,一切都在战栗中相互碰撞,然后我的头飞了起来。”



美奈一脸呆滞,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。女人毫不在意地继续道:“孤独的看守者,在死亡之镰的挥舞下。”



“在说些什么?”



“马拉美。”1



“马拉美?”



“不,没什么,是诗,我觉得你很适合。”



“现实中居然有人背诗给别人看。”



对方没有回应。



“我叫明石尚子,刚才说过了,我是个画家,所以经常来这个美术馆看画。我喜欢沃尔夫冈・胡特2。你叫什么名字?”



“奥本美奈。”



“美奈小姐,请多关照。”



明石尚子伸出右手,美奈也跟着伸出右手。



意外发生了。



女人的手又硬又干,美奈想把手抽回来,但没能如愿。



好像中计了,对方不肯放手。少女稍稍用力,女人的力度丝毫没有减缓。



不对劲,对方想做什么?



说不定一开始递烟灰缸也是为了吸引美奈的注意,这世上有一种人叫同性恋,不能因为对方是女人就放松警惕。即便如此,与其说这是恶意调戏,倒不如说是一种变态行为。



女人没有放开少女的手。



明石的眼睛里仿佛孕育着深深的黑暗。



被女人目光捕捉到的时候,美奈感觉对方瞳孔深处微微闪烁着。那是一种微妙的感情,没有丝毫厌恶和企图,而是带着困惑、痛苦与悲伤。那眼神只浮现了一瞬间,随即又消失了。



但当少女意识到这一点时,她发现自己身上所有的不快和厌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。不知道为什么,此番变化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。



这个女人确实很奇怪,又是递烟灰缸,又是死拉着手不放,可能是个女同性恋,但并没有让人觉得不舒服,自己到底怎么了?这位自称明石尚子的女画家究竟是何方神圣呢?



美奈平静地说:“请放开我。”



“不要。”



“讨厌,阿姨你很怪埃。”



“阿姨是很怪,画家不都这样吗?不过,我不讨厌你。”



“我讨厌你。”



“骗人,你喜欢我,一眼就看出来了,讨厌是装出来的。”



“我只是尊敬长辈而己。”



“又在说谎,你也是个怪孩子。”



“好吧,你说是就是吧。”



“我们应该会成为很好的搭档,对吗?”



“我觉得不会。”



“你——”



明石似乎把话憋了回去。眼神在空中彷徨,再次直视美奈的眼睛。



“你是一朵玫瑰,开在沙漠里的玫瑰。”



“这也是诗吗?”



“美奈小姐是八月中旬开始来这里上班的吧。”



“你很了解呢。”



“我是这里的常客,而且我一直在关注你。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,我还以为以前在哪见过呢。”



“我可不认识你。”



“是吗?嗯,对你来说可能是吧。”



明石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。



“上次那个女服务员也和你差不多大吧,那个留着波波头的漂亮女孩。”



波波头美少女一一小野麻代吧。美奈想起麻代摆弄头发时的样子,她撩头发的动作就像洗发水广告里的模特。很多人喜欢故作姿态,结果往往东施效颦。不过,麻代不同。



“麻代你是说小野麻代吧?”



“最近怎么没见她?”



“她辞职了。”



美奈在心中纠正道。



‘与其说是辞职了,不如说是不能来了。’



“她和你不一样,是个直爽的孩子。”



“确实——”



女人说的很对,麻代很会待客。完全不怕生,头脑机灵,对话的节奏也很快,甚至可以说是冒进。虽然待人亲切,但性格并不开朗,是个内心阴暗的少女,而且喜于男色。这么好的美貌若不好好利用,岂不是暴殄天物。



麻代经常这么说。实际上,有很多男人试图接近她。其中有学生也有社会人士,有单身的也有已婚的。麻代还说来者不拒,她也做过援交,经常和多个男人发生关系,过着糜烂的生活,这点光从她的外表来看实在难以将两者联想到一起。



“她更适合当服务员。”美奈说。



“那孩子为什么辞职?”

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

美奈在说谎。



“是吗?”



明石露出诧异的眼神。



美奈补充道。



“我对她不太了解。”



这句是实话。对美奈来说,麻代只不过是见了面打个招呼的同学,她们是通过共同好友竹中真理子认识的。



麻代是个善言的人,毫不隐瞒地说出了自己的男性关系,这对她来说可能并不重要吧。美奈觉得自己好像并不知道什么对麻代来说才是重要。



“不过,辞职的理由你已经猜到了吧?”明石说道。



“没猜到。”



半真半假。与其说是理由,不如说是原因。



小野麻代失踪了。八月二日离家出走,想来也来不了了。



从那以后,美奈再也没有见过她。



明石还没有松手。



“你想让我放开你吗?”



女人露出狡黠的笑容。



“如果可以的话。”美奈说。



“不行哦,除非你答应我的要求。”



“如果有趣的话。”



“我不能保证。”



“我很喜欢和怪人打交道,因为这样很有趣。”



“你认为什么是有趣?”



“我也想知道。”



“生活中有什么令人高兴的事吗?”



“没有,就像在太空漫步一样。”



“那就来陪我吧。”



“我不要。”



“上学、打工,学习和娱乐都不能填补你空虚的生活,反正闲着也是闲着。”



“空虚是真的,但我不闲。”



明石想了想说。



“我刚才说有个要求,不过现在我要纠正一下,我改变主意了。”



“你这个人真搞不懂。”



“我才不会要求一无所有的人做什么,这是命令。”



“命令?”



“你做我的模特吧。”



“模特?”



“你是我的模特。”



“我是你的模特太冒失了,为什么找我当模特?”



“画家画画,当然要找模特了。画家将美好的事物画下来,而你是美好的,所以我画你也是理所当然吧?”



“你这是什么歪理,不管我愿不愿意吗?”



“你很空虚吧,也一无所有吧,这种人不会遵循自己的意愿。那就来做模特吧,比起虚度光阴,也可以试着为他人做些什么。更何况我的工作是留给后人看的,我可以把美奈小姐留给后人。你愿意成为我的模特,对吧?”



注释:



[1]斯特芳·马拉美,Stephane MallarmC,1842年一1898年,法国象征主义诗人和散文家,代表作品有《牧神的午后》、《徜徉集》等。



[2]Wolfgang Hutter,奥地利画家。



2.人头、鲜红的断口



明石尚子的工作室很脏。



四周堆满了画布,到处散落着画具,一不留神就会踩到颜料管。空气中弥漫着油画刺鼻的味道,要适应这里十分遭罪。



这个房子本身相当老旧,是一栋小小的二层小楼,大概有几十年的历史了。明石几年前将这里低价购入,只要有画画的空间,再脏也没关系。美奈对此无法理解。



但最让美奈吃不消的,是卫生间。



进去的时候吓了一跳,这是逐渐被淘汰的汲取式,也就是日式横跨便池。与其说是卫生间,不如说是厕所更合适,飘着强烈的消毒水气味。整个画室不过是一间八叠大小的日式房间。



白色壁纸已经染黄了,卷角随处可见。天花板也黑乎乎的,榻榻米上累积的灰尘就像铺了一层灰色的地毯,上面溅着各种颜色的颜料。



“还是打扫一下比较好吧。”



美奈谨慎地提出建议,但房间的主人说。



“打扫?没必要啊。整个房间就是一个画具箱,脏一点没关系,只要画干净就行。不过我的画不怎么干净。”



美奈再次打量着周围明石的画。



大部分用的是白色画布,也有黄色的。有的只是随便涂上几种颜色的颜料,成品很少,说是画完的画要放置在别的房间里。



只有几幅静物画像是快要完成了。



美奈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幅上。



画得比较生动,手法却并不高明。虽然比自己这样的高中生要强,但既然自称是画家,能画出这种程度的作品没有什么稀奇。感觉算不上一幅好画,却给人一种奇妙的印象。



画布上是一个大大的骷髅,头盖骨掀开着,下颌骨也不见了。像是在嘲笑,又像是在打哈欠,似乎被赋予了生命一般。



骷髅被放在一把椅子上,椅背上铺着红布、挂着白色的假花。女人看了眼头盖骨,嘴唇微微露出笑容。



美奈指着那幅画说:“这幅画很吸引人。”



“是很久以前画的了。不过,哪里吸引你呢?”



“它好像在诉说着什么。”



“你觉得它想表达什么?”



“一个女人抱着一个男人的头颅,思念着他。男人也许是她的恋人,但现在却变成了一颗被砍掉的头颅,她为死去的男人感到惋惜。”



“莎乐美或奥尔弗斯之类的神话故事吗?嗯,算是吧。”



“算是?”



“最初我用玛丽埃塔・斯塔罗奇的石膏像代表圣母玛利亚,因为她穿着红色的衣服。头盖骨自然是耶稣基督,张着嘴意味着这是一具活尸,也就是复活的象征。白色的花代表着玛利亚的处女之身和纯洁。”



“你一开始是这么设定的?为什么中途改主意了?”



“骸骨和女人组合在一起的话,马格达琳娜·玛利亚也可以啊。”



“马格达琳娜?”



“叫玛利亚的人有很多,这位是与圣母同等重要的‘抹大拉的玛利亚’。抹大拉是地名,据说她曾经是妓女,后来改过自新。‘抹大拉的玛利亚’经常被描绘成拿着头盖骨和十字架的女人。所以我觉得这幅画也可以是‘抹大拉的玛利亚’。”



“太深奥了,别人怎么可能知道这些。再说了,白色的花象征着什么?还有,谁拿着什么、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,所以这人是谁,这让别人上哪猜去。”



“有点文化就知道的。”



“需要具备专业知识。”



“看的人自我思考,只要在那个人的兴趣、知识领域范围内。从这个意义上来看,你的解释很有趣,因为对你来说它就像是一一”



明石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。



“被砍下来的头对吧?”



不明所以。



就在美奈想要开口问清楚她在说什么时,“你去坐在那张红色沙发上。”



明石打断了她。



美奈有点生气,但还是照做了。



这点事不值得吵上一架。



美奈把沙发上堆积如山的画纸放在地上,坐了下来。回过头看了看明石,吓了一跳。明石已经开始作画了。



她坐在朴素的木椅上,在速写本上快速舞动着铅笔。



明石尚子突然开始着手制作。



和普通人的习惯有些不一样,不仅仅是因为画具经常带在身边吧。态度转换得很快,在对话结束的一瞬间后就可以进入作画状态。就像呼吸一样,随时都可以,果然天赋异禀。明石边画边说:“你都不认识我,就这样跟来了,勇气可嘉。”



“又说些奇怪的话,没有句谢谢吗?”



美奈也没有轻易地答应她,距离第一次和明石见面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。她不可能随便跟一个举止怪异的人走,那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明石的家里呢?自然是没能抵挡住明石的死缠烂打。



明石每天都去咖啡店,然后不厌其烦地向美奈提出请求,这就是耍无赖。又像个跟踪狂似的每天跟在美奈身后。美奈终于点头,她已经厌烦了,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。



美奈感觉到来自明石肆无忌惮地视线,如果可能的话,她希望可以整理一下头发。



“模特可以讲话吗?”



“我让你讲你才能讲。”



“我不是模特吗?不用摆姿势吗?”



“现在不用,只是渲染一下氛围。不过——”



明石低声笑着说:



“美奈小姐也不是小孩子了,什么也不问就跟我来了,如果明石尚子不是画家而是坏人的话,你打算怎么办?”



“你是个画家,也是个坏人。”



“明察秋毫。”



“不过没关系,明石是个有趣的人。”



“有趣,这是你的口头禅吧?但你不能对别人说‘有趣’,太失礼了。”



“我不懂这么多。”



“年轻人不会说话,可你看起来和现在的孩子有些不同。”



“我就是现在的孩子,跟你看起来没什么关系。”



“那问题出在哪里?”



“内心,准确地说,我就是一副空壳。”



“哪有这样的人。”



“对一切都模棱两可,内在是,外在也是。”



“阿姨你不懂。”



“今天要画到几点?”



“八点,还有三十分钟。现在开始不要再讲话了,我要将你的脸部素描打个草图。你先面向窗户,看隔壁的房子吧,把视角放在玄关的门上,不要动。如果视角决定了的话,姿势一一在这种情况下是脸的角度一一就不会有太大的变化。保持静止,好吗?”



美奈照她说的,视线落在隔壁人家的门上。



那所房子就像一一《古屋传奇》中的鬼屋一样。1



那是一栋破败的老洋房,看上去就像裹着一层尸衣。给人留下的印象就像眼前有一道陡峭的悬崖。一个荒芜的大院子,和这个家只隔着一层木栅栏。



“这一带洋房很多,听说都是俄国人建的。”



明石解释道。



“在月光下,虽然不太清楚,但隔壁房子看上去非常冷清。真的有人住吗?似乎只有幽灵。”



这时,美奈的眼角捕捉到了什么东西。



是什么呢?那个东西小跑着进入视野。・



是狗,一条狗穿过荒废的院子。不知道有没有戴项圈,可能是野狗。



狗做出了一项令人不可思议的举动。



它绕着圈摇摇晃晃地走了一会儿,似乎在寻找着什么。终于,狗在一处停了下来,鼻子贴在地面上,是在闻臭味吗?前爪开始刨地,也许是在挖吸引它的东西。



明石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。



“啊,是狗啊。很大只,瘦瘦的,不知道在挖什么。它那么拼命地挖,地底下肯定有什么。院子里是不是埋了垃圾?还是尸体?”



美奈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部悬疑剧。



一只野狗叼来了一个白色的物体,然后是狗的面部特写,那个白色物体俨然是一只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。



少女突然想到,对于一般人来说那确实是一副阴森悲惨的场面。但是当时看的时候却没有太在意,反而觉得稀松平常。这种感觉很怪异。



大众媒体将死亡呈现在人们面前,麻痹了人们的视觉。最近的电视剧中经常出现死亡,不仅是动作剧和悬疑剧,就连爱情剧和家庭剧也会死一两个。在虚构的世界里,死亡不断上演。



血腥场面也层出不穷。被分尸的尸体,七零八落的内脏、头颅、眼珠子、手指看到的净是这种东西,视觉麻痹也不足为奇。不过电视剧归根到底都是编造出来的,这种视觉麻痹被助长、带进现实。确实,美奈自己也亲眼见过更可怕的场面,但即便如此,现实的死亡和尸体泛滥还不能算是稀松平常。



狗还在继续刨地。



明石一边作画,一边对美奈说。



“说到狗,我想起来了,最近经常看到乌鸦。几只黑色的大家伙,一天到晚飞来飞去。虽然我很喜欢画乌鸦,但以前这一带根本没出现过乌鸦。乌鸦们在隔壁房子周围飞来飞去,偶尔落在院子里。这到底是为什么呢。”



狗离开的时候,素描也结束了。



狗刨地的动作停下后,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。在美奈看来,它好像在吃东西,但吃什么没有看清。狗到底在吃什么呢?明石放下手中的铅笔,顺着美奈的视线:“狗不见了呢。”



“就在刚刚,它好像吃了什么东西。”



“吃了什么?”



“应该是垃圾之类的吧,对了。”



明石把素描本递给美奈,“老师,我画得怎么样?”



“老师?在说我吗?”



“看我画的人都是我的老师,美奈当然也是。”



美奈看向素描本。



纸上画着自己,一头短发,细长的下巴,像西方人一样高挺的鼻梁,双眼皮大眼睛一一这的确是美奈的脸。还附有像照片一般真实的阴影。但总觉得有什么不同,和镜子里的自己不一样。再看一遍,然后意识到。



是这双眼睛,不知道在看哪里,有些斜视。



“明石,我的眼睛是这样的吗?”



明石轻哼一声。



“是这样的,虽然很漂亮,但有些空洞,不知道在看什么,好像在观望另一个次元,又像是去了不同的世界那双眼睛,就是你的。”



“我觉得不是。”



“你认为的和真实存在的往往并不相同,明白吗?”



“画上我的头发看起来是茶色的,这一点很厉害,明明是用黑色的铅笔画的。我天生就是这个颜色,班主任还总让我染回去。”



“茶色都不行吗?”



“打工其实也不让。”



“那我至少抓住了你的一个弱点,不,应该是两个吧。”



“不怕你去学校告状,我辞职就是了。”



“不说出去才能起到威胁作用,你是明敬高中的吧。”



“对,三年级了。”



“辞职的女服务员一一小野麻代一一和你是同一所学校的吗?”



“我们是同学。”



“说到明敬高中,前几天发生了一起大事件。大概是八月上旬吧,一个女孩——”



明石故弄玄虚地说完,突然转换话题。



“对了,美奈,你着急回去吗?喝杯茶怎么样?”



“0K,反正我家里又没人,妈妈要出去忙一整天。”



“你父亲呢?”



“从小就没见过。”



“咖啡行吗?”



“意式浓咖啡吗?”



“速溶咖啡,粉末状的那种。当画家不赚钱,画也不是那么好卖的,特别是我的画,所以我才在超市兼职。”



明石走向厨房,美奈再次看向窗外。隔壁的房子就像建筑幽灵一样,也许真有幽灵栖息在里面。



就在美奈幻想的时候,一扇窗户突然亮了起来。



那是二楼最右边的窗户。朱红色的光渗入周围的黑暗。美奈在心底暗暗吃惊,果然有人居住。定睛一看,窗帘后面隐约有个人影。那个影子一动也不动,简直就像在观察这边的情况一样。



“是邻居呢。”



背后突然传来明石的声音。



明石从厨房回来了。她把一个杯子放在玻璃小桌上,说:“这是你的。”



自己站着品尝。



“咖啡泡得有些浓呢。隔壁是一个月前搬来的,就在十月中旬,之前一直空着。虽然我们是邻居,但却从来没有说过话,连见一面都很难。附近的大妈们也很纳闷,不知道这里到底住着什么样的人。只要不是流氓、罪犯、变态就好——”



注释:



[1]《古屋传奇》是由约翰·霍克执导的悬疑恐怖影片,帕梅拉·富兰克林、罗迪・麦克道尔等参加演出。于1973年6月15日在美国上映。影片讲述了四名自称拥有超自然能力的人,为了巨额奖金进入地狱之屋的故事。



3.杀了你、好吗



放学后的厕所是一处危险地带。



美奈放学后从不逗留,一下课就去兼职。高中是通往大学的必经之路,也没有什么怨言。她觉得自己是个很认真的人,但学习却一塌糊涂。



一个微胖的少女从走廊前面经过,她是同班同学田中春子。春子是个话帽,总是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。难道不开口会死吗?看起来和谁都很亲近,其实没人愿意搭理她。



春子刚迈进厕所,扭头就出来了。



里面发生了什么?



两人四目相对,美奈不禁问道:



“春子,里面怎么了?”



“现在不能进去,里面惨不忍睹,我还是换个厕所吧。”



春子心神不宁,快步走上楼梯。美奈本来不想上厕所,但受好奇心驱使,她轻轻地推开了有些发黄的门。



“喝吧。”



有一个声音传来。



视线中出现了三个少女。



其中一个个子很高,裙子很短,不知道她的名字。服装和发形也都很普通,头发染成了茶色,稍微带点金色的光泽。



另一个少女是冈辰子,学生会副会长。作为这所学校的学生,她很少见地穿着校服,一头短发搭配上柔和的笑容。



“喝吧。”说这话的好像是冈辰子。



高个子少女双手叉腰站着,旁边的冈辰子则双手抱臂。两人都笑着俯视跪在地板上的少女。



“饶了我吧。”



跪在地上的少女虚弱地哀求。长发湿漉漉的,好像刚洗过澡。看起来有些神经质,美奈并不认识她。



头发是如何在厕所里被弄湿的呢?



“裕说饶了她,辰子,你说呢?”



高个子少女低声问道。



“什么饶不饶的,我们是因为有趣才这么做的。不是吗,顺子?”



辰子笑着回答。个子高的女孩叫顺子,头发长的女孩叫裕。



须藤顺子一脚踢了出去,直接踢在裕的正脸上。少女惨叫一声倒下,为了保护自己,裕缩成一团,其他两人开始对她的身体拳打脚踢。裕的头、胸、腹,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创伤。美奈好像在看一场暴力电影,或许施暴者也是这种心情。



“辰子,这家伙嘴里还流着血。”



“哟,牙断了,要不要帮她拔掉?”



“要是有把锤子就好了,把她手指一根一根地砸碎。”



学生会副会长开心地说。



说不定真的会将她手指砸碎,美奈想。暴力就是如此可怕。辰子抓住裕的头发,裕的脸上满是血和泪,学生会副会长把她的脸往马桶的方向拽。



“喝吧。”她说。



“不。”裕的声音有气无力。



辰子将裕的脸强行按进马桶。长发少女激烈地挣扎着。



“这家伙还在反抗吗?”



顺子看着她的样子,笑着补充了一句。



“杀了她吧。”



辰子把裕的头压在马桶上,笑着说。



“好啊,杀了她,杀了她。”



美奈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门。



随你们的便。



自己什么也做不了。假设上前阻止,那么下次就会轮到自己。因为辰子她们的暴力不需要理由。即使美奈现在出手相助,也只能救得了一时,她们对裕的欺凌不会消失。去找老师、父母、警察也一样。当时看起来像是解决了问题,但大多数情况下只会加剧以后的欺凌。没有办法,裕必须自己保护自己。



美奈试图说服自己。真要在这里对裕见死不救吗?不,情况应该不会更糟糕了。即使是她们,也不会真的在学校里杀人。她们没有那种胆量。但如果是在别的地方,不知道结局会是怎样。



辰子说因为有趣才这么做的,那种事真的有趣吗?美奈觉得,人无论做什么事都可以感到有趣。换做自己,把真正感到有趣的事情告诉别人,也不会有人理睬。因为这太反常了。不过,像那样两个人一样拳打脚踢,让她喝马桶里的水,真的有趣吗?



美奈坐上公交车,前往市立美术馆。



她的脑海中反复浮现出厕所里的场景。



是冈辰子吗?一边施加暴力,一边笑着。



明明自己也曾求饶过。



明明曾哭着向竹中真利子和小野麻代求饶。美奈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竹中真利子精致面容。



真利子…



晚霞映照在车窗上,红色渲染了整座城市。但是今天,夕阳看起来并不美丽。也许是因为和刚才看到了鲜血的缘故。



乘客很少,大概有十个人吧。返程和去程时不一样,总是空荡荡的。早上上学的时候非常拥挤,因为公交车数量少,附近学校多。虽然比不上市中心的通勤列车,但也差不多。过道里挤满了人,几乎连手都动弹不得。这样的上学路美奈已经持续了两年多,和竹中真利子也是在公交车上认识的。



一开始美奈还以为是遇到了色狼。



那天早上,美奈坐上了公交车。那是进入高中后第一次期中考试的日子。美奈在前一天晚上抱了一夜佛脚,浑浑噩噩的。公交车上十分拥挤,显然已经超员,当然只能站着。美奈很想不顾旁人的目光原地蹲下去,但这也是不可能的。光是站着就已经很吃力了,周围没有空隙。从前面男生的头发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,可能好几天没洗了,美奈感到一阵眩晕。



这时,美奈感觉有一只手摸了自己的屁股。公交车上人挤人,偶尔碰到也不足为奇。但那只手似乎是有意识的。难道是色狼?



可是身后的人体感柔软,仿佛能感觉到自己后背上贴着一对丰满的胸部。勉强环视了一下周围,除了眼前这个男人之外,能接触到美奈身体的人似乎都是女学生。



女人摸女人的臀部一一这还能叫色狼吗?美奈回头看,光是扭头就已经很不容易了。



身后的少女穿着明敬高中的制服,应该和美奈一样是新生吧。她歪着头,而且个子比美奈矮,看不见脸。美奈确实不认



识这个人。精心打理过的一头黑发被梳在脑后,散发出chū乌黑的光泽。



少女稍稍抬起了头。从上往下看,她鼻梁挺拔,额头和下巴的线条流畅分明,很美。



美奈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少女。



和演艺圈不是一种类型,男性所追求的几个要素也很薄弱。但那张脸就像日本古老人偶一样,透明而虚幻。皮肤光滑白皙,清澈的眼眸,嘴唇微薄而形状整齐。



在同性看来,她是一个完美少女,找不到任何缺点。而且难得的还是像博多人偶一样纯日式的美。



美奈转过身,男生头发的异臭立刻扑鼻而来。她对那股臭味感到极其厌恶,但转念一想,刚才的骚扰可能是错觉吧,如此漂亮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是色狼。一下车,美奈就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,直到第二天早上再次在公交车上遇见她。



期中考试进行到了第二天。美奈今天多睡了一会儿,因为她已经放弃了考试。公交车依旧那么拥挤,美奈发现昨天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的右手边。她把身体紧紧地贴在美奈身上,传来阵阵暖意。



美奈不动声色地观察少女的侧脸。虽然个子不高,但鼻梁很挺。她的五官看起来过于端正,无法想象她露出表情的样子。少女注意到了美奈的视线,但没有任何反应。



那天也是,美奈一下车就将少女的事抛在了脑后。



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。



第三天,少女又出现在美奈的身旁。第四、第五天也是。



少女总是把身体和美奈紧紧贴在一起。



从第三天起美奈就开始起疑,第四、第五天一天天地过去,心中的疑虑就变成了困惑。



肯定错不了,少女是故意的。在拥挤的公交车里,故意接近自己的,而且还将身体靠过来。不可能每天都这么凑巧,上车的地点也不一样。但这是为什么呢?如果对方是男生,那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。可能是喜欢美奈,也可能是在想些下流的事情,最坏就是痴汉或跟踪狂。但这次的情况有些不同,对方恐怕是自己的同学,而且还是个迷人的美少女。这可如何是好呢?



直到第七天,美奈先下了车,等那个少女。其他的学生都消失在了校门口方向,那个少女才下了车,慢慢地向她走来。美奈心中有点忐忑。



“那个——”



打了招呼之后才想起,要说些什么好呢?是说“早上好”还是“初次见面”,或是直接问“你到底想怎样”,或是责备“不要做些奇怪举动”。少女停下脚步,在美奈的不知所措中,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问道。

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

出乎意料。



没想到对方会率先发问,美奈下意识地回答:“我叫奥本美奈。”



少女再次迈开步子。



“美奈,再不走就要迟到了呀。”



气氛有些不对劲,这个场面就像老朋友之间的对话一样。少女的声音似乎有一种驱使人的魔力,而且在句尾加上“呀”之类的女高中生很少见。一切都是那么的出乎意料。



少女就像知道美奈会跟上来一样,率先走在前面。现在的气氛有些不适合再次发问了。美奈快步追上少女。



“为什么你在公交车上总是故意靠过来?”



问了之后,美奈才意识到这是一个相当愚蠢的问题。而且,这也是一种只要回答‘有吗’或‘碰巧而已’就能解决的问题。



但少女却再次出乎美奈的意料。



她没有放慢脚步。



“我我想在你身边。”



然后用平静而清澈的声音继续说道。



“我想靠近你,我想触碰美奈。因为对我来说一切都很遥远。”



美奈无言以对,停下脚步,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,大脑一片空白。



少女走了两三步后,回过头来看着不知所措的美奈……然后,有些落寞地笑了。



这个少女就是竹中真利子。



从那以后,两人的关系迅速靠近。与其说变成了好朋友,不如说只是一起行动。真利子将头发扎成一束,看上去清纯可爱,但其实很表里不一。对美奈来说,这一点十分有趣。



竹中真利子是女王。



美奈通过真利子认识了冈辰子。



真利子经常和朋友们聚集在破败的咖啡店里,店铺因生意惨淡而倒闭。桌椅的摆放位置和开店时一样,上面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。少女们只把一个包厢收拾干净,以此为根据地。



美奈喝过罐装啤酒,但不抽烟,坐在一旁远远地看着真利子和她的同伴吸食稀释剂1。对真利子来说,美奈很特别,不会强迫她做些什么。



不对美奈被强迫过一次。



真利子只强迫过她一次。但在那个夜晚发生的事,成为了美奈绝不愿意想起的回忆。



美奈像是要把这些记忆抛到脑后,试着描绘与冈辰子相遇的情景。



一天晚上,真利子把两个少女带到那家咖啡店。



其中一个身材和真利子差不多,气质也很相似。长相虽然相差甚远,却有着双胞胎姐妹般的气质。女孩一进门就抽起烟来。



“我是个烟鬼。”



她得意地说道,自称小野麻代。



另一个少女则显得有些拘谨。



“我叫冈辰子,请多关照。”



美奈觉得那张脸仿佛带着笑意,打招呼的方式也很认真。美奈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冈辰子。



真利子和麻代让辰子喝啤酒。辰子好像是第一次喝酒,她的脸色立刻变红,然后再变紫。



辰子连气都没来得及喘一口,就被灌了第二瓶,美奈都看在眼里。紧接着第三罐、第四罐,场面一度向中世纪水刑转变。



辰子吐了。吃的、喝的、胃液,身体里所有的东西。店里弥漫着呕吐物的难闻气味。



真利子脸上浮现出嘲笑的神色。



“真脏呀,辰子小姐。”



真利子叫辰子时加上了“小姐”,可能是在嘲讽她。



就像美奈刚认识真利子时发现的那样,真利子喜欢用“呀”等同龄少女不常用的结尾词。在这一点上,和比较喜欢使用礼貌用语的美奈相似。因为在日常生活中,很少有女孩子会使用礼貌用语。



“辰子你太没规矩了。麻代,你教教她。”



麻代抓住辰子的头发,朝她打了几拳,把她拖倒在地。然后看准肚子,狠狠地踢了几脚。辰子又吐了,血和胃液混在一起。



辰子哭喊着。由于长相矫揉造作,哭起来像笑一样。



“饶了我,请饶了我。”



她恳求道。



真利子坐在椅子上,跷着二郎腿冷冷地说。



“跟饶不饶没关系,我是因为有趣才这么做的。”



然后把一罐啤酒扔给麻代。



“让她喝吧,她会很享受的。”



麻代抓住辰子的头发,强迫她坐在地板上,开始往她嘴里灌啤酒。



“不要——”



“这家伙不愿意。”



麻代说着,摇晃着自己的波波头。真利子露出灿烂的笑容。美奈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。



那个时候,辰子并没有死。



回想起来,当时已经到了一种非常极端的地步,而现在——



辰子做着同样的事情,把自己所遭受过的待遇,用在了那个长发少女裕的身上。对她施暴,让她喝马桶里的水。



人总是喜欢高别人一等,把他人踩在脚下。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肯定自己的存在价值。这个恶性循环很难斩断,恐怕换谁来都不行,美奈想。



竹中真利子清澈的眼眸再次浮现在脑海中,确实没见过如此漂亮的少女。是的,真利子很美,至少在外表上,还有……在她活着的时候。



美奈在美术馆站下了车。



今天的兼职也会很无聊吧。



筑波一如既往地欣赏着他养的观叶植物。那种草有什么好呢?明石尚子没有来,应该在家里等美奈。女画家啊真是个奇怪的人。任性、散漫,不过是个美女,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。



难道自己很期待去明石尚子家吗?她好像是一个人住,美奈发现自己对明石一无所知,今晚去的话要好好盘问一番吗?



在“莫奈”结束兼职后,美奈步行前往明石家。离这里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路程。她频繁出现在美术馆,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。



美奈一个人走在夜路上。



皎洁的月光将四周映得惨白。



明石尚子的老房子对面是一座小教堂。



来到明石家的玄关前,邻居家的那幢洋房似乎有什么不一样。



虽然还是那副老样子,但今天却有些异常。美奈感受到了两股视线。



有人在看着我……



一阵风突然吹过,吹走了脚下的尘芥。身后传来狗叫,回头一看,是昨晚看到的那只狗。狗好像在对着右前方的小洋楼狂吠。它像示威似的吠叫了一会儿后,突然前爪蓄力,尾巴剧烈摆动,露出两排獠牙。美奈凝视着洋房的玄关处。



一个男人站在那里。



身体格外壮实,戴着一顶鸭舌帽。距离太远,看不清对方长相。但可以肯定是,他一直看着美奈。



被盯上了。



美奈浑身长出了鸡皮疙瘩。



他狞笑着看向美奈,露出了一嘴黄牙。



然后迅速地消失在原地。



注释:



[1]稀释剂的挥发物对神经系统有害,类似毒品。



4.类人猿的幽灵



“邻居,你见过了吧?”



“不算见过,只是看到了而已。”



“印象如何?”



“像类人猿的幽灵。”



“和给我的感觉有些不一样,那是在你看来的,对吧?”



“我看不清他的长相,他穿着黑色的衣服,身体很壮,腿短手长,四肢很粗,总觉得有些不协调。虽然不能以貌取人,但外表也是很重要的因素。”



“不能以貌取人这句话有很多种意思,一般来说‘对方长得丑,心也丑。长得美,心也美。这样判断是错误的。’而且危险之处在于,即使觉得对方长得丑,但从客观角度看不出此人是不是真的人心险恶。”



“因为丑和美是人的主观判断吗?”



“是的,对方也会随着观看者的先入观和当时的感情而改变。不,与其说是改变,不如说是看起来在变。看法这种东西,会随着环境、时间、观看者的内心等因素而变化,是很模糊、暧昧的。用这种不确定的标准来判断一个人,你不觉得十分危险吗?”



“那个男人像类人猿的幽灵。这种想法可以说是掺杂了我自己的偏见吗?”



“也许是受当时气氛所感染吧。”



“明石是怎样看待他的?”



“我保持中立,不在乎这些。”



“觉得他不会带来危险?”



“我可没这么说。他身上弥漫着一种非常危险的气氛,给人一种异常的感觉。”



“不是说过不能以貌取人吗?”



“我相信我的眼睛,和美奈小姐不一样。”



“自以为是。”



“况且,人本来就是危险的存在,我和你也一样——”



“我很安全。”



“你居然能说出这么奇怪的话,佩服。”



“邻居叫什么?”



“户垣干男和美津子,信箱上是这么写的。”



“你去看他家信箱了吗?”



“我去打过招呼,只去过一次。不知是幸还是不幸,他不在。”



“美津子是他夫人吗?”



“我不知道,因为我也没见过。邻居搬来都一个月了,我还没见过那个女人呢。”



“邻里关系不和睦吗?”



“并不是说不和睦,我倒是觉得他们在刻意回避,有意识地拒绝和周围的人接触。”



“你怎么知道?”



“因为我们是同类。”



“你们是罪犯吧?”



“真是口无遮拦。其实我也不想和附近的人来往,乡下的人远比大城市的人要尖酸刻薄,而且好像时时刻刻都被周围人监视着。到现在还在回览板上征收社区会费,真希望不要收到我头上。这也是我尽量避免和附近人接触的理由。不过,如果恰好碰见,还是会打招呼的。”



“隔壁的男人连招呼都不打吗?”



“当然。”



“我想,罪犯肯定会被抓起来吧,这样电视台就会到附近采访。人们一定会说‘被抓的人连招呼都不打’。但是在这种情况下,我觉得人们自己也不会主动打招呼。如果我主动打招呼的话,人们可能会回应,他们只不过是把责任推给了对方。”



“嗯,大家都是这样吧。而且媒体也希望塑造一种‘不打招呼’的形象。但是,我这个邻居是根本不想打招呼,而且我从来没有见过他。他好像也不出门,恐怕这一个月来都没有见过任何人。”



“明石阿姨真是个了不起的社区情报员。”



“我可不是真心想为社区做贡献。不过话说回来,他真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男人,你最好多加小心,他白天好像不怎么出门。”



“晚上出没吗?简直就像狼人一样。”;



“是啊,远看起来和吸血鬼还有些差距,既不优雅也不性感,形象上颇有海德风范。”



“哲基尔和海德?”1



“史蒂文森的作品,你也读过吗?”



“以前在儿童读物上看到过,不过现在己经忘了。”



“不知道现在的孩子读了会有什么感想呢?我读的时候颇为震惊,尤其是开头。”



“怎么写的来着?”



“在伦敦的一个冬夜,一个矮小丑陋的男人出现在街头,和迎面跑来的少女撞了个正着。少女哭出声,但男人迈过她,若无其事地离开了。”



“这有什么可震惊的?现在的男人不都是这样吗?”



“你没有喜欢的人吧?”



“什么?”



“没什么。”



“现在的孩子每天都能看到残酷的场面。就在最近,我还在学校的厕所里看到了女生之间的校园暴力。不仅拳打脚踢,还让人喝马桶里的水太过分了。”



“在学校里上演的粪交?”2



“说这种话会社死的,要为弱势方考虑。”



“史蒂文森会成为经典。”



“哲基尔和海德就像是双重人格的代名词。”



“哲基尔博士为了释放内心的邪恶人格,开发了一种药品。吃了这种药,另一个人格海德就会出现。”



“海德还是可以区分辨别的。”



“为什么?”



“因为从外表就能看出来。而我们才是披着哲基尔外皮的海德”



“不要扯上我。你才是,我不是。”



“不是吗?好吧,因为我对明石还不了解。你能把你的事讲给我听吗?”



“我不想讲。”



“你是在哪里出生的?”



“医院。”



“你是哪里人?”



“奥地利。”



“真的吗?”



“骗你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