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、伤痕累累的千层酥(2 / 2)
「…………」
踏上玄关,经过教室,穿越走廊,走过自动贩卖机前。
爬上通往二楼的楼梯,一直往屋顶的方向走上去。
「呼~!呼~!」
「……你为什么回来了?」
「心血来潮而已。」
我所知的香澄,没有迟钝到会被我们笨拙的演技骗到。
「你才是在干嘛?」
香澄蹲坐在阶梯上,紧紧抓着自己的小腿肚,指甲都快陷进肉里了。
「……没在干嘛。」
「骗人。你这样子不普通唷。」
躲在这种地方,还自残不会被人看到的部位,这可不寻常。
「我普通不起来。」
香澄压抑着声音说着,更加使劲地在洁白的肌肤上留下爪痕。
她的脚上布满红色的抓痕,看起来十分疼痛。然而她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。
我看不下去,强硬地拉起她的手腕,于是她小声地叹了口气说:
「好啦,下次不会让你发现了。」
「这里应该说:『下次不会这样做了。』才对吧。」
果然,香澄的某些部分有点扭曲。
那是价值观或是自尊心之类的,内心很重要的部分。
「…………我偷看到了。怎么办?」
她缓缓地继续倾诉:
「我都不知道。琴乃她……一直都很温柔地叫我的名字……」
「嗯。」
「她一直都很温柔,所以我也很喜欢她,还想说我们可以变成好朋友。结果她却因为我……我都……不知道……」
「嗯。」
香澄的呼吸急促起来。
「这种事……不该……吸……不该……」
「香澄,冷静一点。」
「没办法……怎么可、能……冷静……」
「没问题的。之后我会开始防范这种事态。」
香澄开始有点过度换气的样子,我赶紧轻抚她的背。
「……都…………是我的、错……」
「没事的,没事,一切都会没事的,所以你先冷静下来。」
「…………」
「冷静下来,慢慢地深呼吸。」
她顿时虚脱。我好不容易才支撑住无力地倒下的香澄。
此时,她缓缓打开手掌。
「……哈…………哈。」
确认了手心淡淡残留的樱花记号后,香澄的呼吸开始渐渐恢复。
「……冷静下来了吗?」
「…………稍微。」
「你需要喝点东西吧。能在这里等一下吗?」
她不想去保健室,所以我打算赶紧去买水回来。而她突然紧紧抓住我的袖子。
「……别走。」
「但是……」
「莲同学……留在这里陪我。」
「…………」
「我没事的。」
听她这样讲,我也不敢离开了。
在那之后,不知道过了几秒还是几分钟,我们始终保持沉默……
「该怎么办才好?」
香澄小声地说,并且掩住颜面。
「对不起,对不起……」
她大大的眼睛盈满了泪水。
但是她还是倔强地忍住,一边抽泣,一边圆睁着眼睛,就是不让眼泪流下。
即使我告诉她可以哭出来,她也会说「我没有哭的资格」吧。
她会不甘心地说「结果才是一切」或是「都是我的错」。
「这不是香澄的错。」
「………………不对。全部都是我的错。」
「……有错的不是香澄。」
我轻抚香澄的背,不停安抚她。
「……我不会退出。」
香澄开口说道。此时她的呼吸已经差不多平稳下来了。
「我不会退出文化祭。如果因此退出,就会糟蹋琴乃的温柔,而且也形同屈服于那些人的说法,变成像是『我被同学强迫帮忙』一样。」
然后香澄张开手心又阖上,重复了几次以后,她握紧拳头。
「今天的事情,不要跟任何人说。」
「…………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,但你行吗?」
放弃的话,的确会糟蹋掉琴乃的觉悟。
可是我目击到了琴乃遇到的事情,也看到了香澄心慌意乱的模样。就我来说,还是跟老师谈一次会比较好。
然而香澄似乎心意已决。
「……我不敢保证不会给莲同学添麻烦,可是我会尽可能不要麻烦到你。」
然后她艰辛地继续说道:
「因为我的错而害重要的人受伤、被误解。要我忍气吞声什么都不做,我办不到。」
我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的表情,彷佛那双眼中有星火在燃烧一般。
自己在群体中格格不入时,她总是维持着笑容。为什么自己以外的人被伤害时,她却会露出这种「忍受着剧痛」的表情呢?
过去的她到底曾遭遇什么,才会激动到过度换气呢?
「……我问你。我一直在想,你在害怕的是什么?你说的『搞砸』还有『伤害』……」
「别再讲了!」
她用尖锐的嗓音打断我的话。
香澄的脸蛋,苍白到失去了血色。
我以前从来没看过她如此紧绷的表情。
「我很感谢你帮助我,我也很喜欢你……但即使我们组成了共同战线,你也不是我的家人或男友吧?」
她尖锐的言语,使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气。
香澄坚硬的防御层,再度层层堆叠起来了。
隔天,我比平常还要早起前往学校。
昨天香澄调整好呼吸以后,叫了计程车,总算平安回到家。
但是在那之后,无论我怎么传讯息她都没有回应,如此一来再怎样也会担心。同时,我也不晓得她的住处在哪里。如果问了冬姊而让她知道这件事,她一定会忧心忡忡地飞奔过来,所以我也不敢联络她。
因此我的作战计画是──早点到学校等香澄。要是她请假了,就去跟班导问她家的住址。
「早安。」
「喔,早啊。」
我在走廊上被打了招呼,于是反射性地回应,然后快步前往教室。
平常我在走廊上巧遇朋友的话,都会跟他们随口闲聊,直到快打钟了才冲进教室,可是今天我────嗯?刚刚的是谁?
「………………嗯?」
我连忙回头一看。
樱花色的头发、洁白的肌肤、跟人偶一样的身材比例。
「……香……澄?」
「是我呀。」
这些都显示她是香澄美瑠,然而我的直觉却告诉我,那不是香澄。
香澄露出有点困惑的笑容,对我点了点头以后,往教室的反方向走去。
要是平常的香澄,会从后方把体重压在我的背包上,以此为乐地笑着;又或是会偷拍我的肩膀,然后躲起来捉弄我。
况且我从未看过她露出这么没有锐气的表情。
「……果然,她是因为大受打击而陷入消沉吗?」
我喃喃说着,往教室前进。
香澄看起来不想要我接近的样子,所以我也没办法帮她什么忙。
一段时间过后,钟声响起,香澄回到我旁边的座位。
「你到哪里去了?」
「没去哪里呀,只是去福利社买了饮料而已唷。」
「去福利社?香澄吗?」
「你把我当成什么啦?不过是饮料而已,当然能自己买呀。这很平常吧?」
「…………」
我没办法对她说:「哦~这样呀。」因为我想不通发生了什么事。
若是平常,香澄根本不会去福利社。
毕竟即便她入学后已经有些时日,但现在依然会引起相当程度的骚动。香澄走出教室这种事,基本来说不太会发生。
然而如果是今天的香澄,应该就不会引起骚动了吧。
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。我不晓得,但是总觉得很离奇。
为了将心中的情感转换成语言,我决定去跟琴乃商量。
「唉,你不觉得今天的香澄有点怪吗?」
「……是有一点。该说是奇怪还是怎样呢?就像气场或是后光消失了的感觉。」
「后光……啊,的确,感觉就像是……变得不起眼,或是说变得朴素了……」
────她变「普通」了。
无论到哪都受人瞩目。
和谁在一起都很显眼。
这些特色,一定都是作为偶像养成的习惯使然。
声音要甜美一点,举动要大一点,轻轻歪头的举止、柔和可人的微笑,以及「最喜欢○○」的口头禅。例子举都举不完。
为了让所有人喜爱,她熟练地使自己心机又可爱。也因此,香澄美瑠才会是「米露菲」。
「她在演戏。」
声音、言行、举止、笑容、口头禅。
倘若没有了这些构成米露菲的要素,香澄她,就「只是」一个超级可爱的女生而已。
想必她正竭尽所能地往「普通」靠近着。
香澄一旦专心做某件事,必定无人能出其右。
我很早以前就知道,她能以超群的感受能力,用惊人的速度在短时间内达成难以置信的结果。
毕竟这两个月内,在她周遭能拿来模仿的样本多到数不完。
琴乃露出诧异的表情问我:
「她在……演什么?」
「大概是……『普通』的女孩子吧。」
那天以后,香澄彻底变成了「普通的女生」。
拜此之赐,她不再过度显眼,在那之后也没有引起什么大麻烦。
然而教室里的气氛却沉重到了谷底。
以前每到下课时间就会神采奕奕地与同学聊天的香澄,现在独自坐在位置上滑手机。
到了放学时间,她会默不作声地收拾书包,一个人回去。
上课时的小组作业,也只会跟同学交换答案,随即一脸无趣地看着课本。
不再对任何人说「最喜欢你」。
不再绽放宛如花朵般的笑容。
──────这个女生,不是香澄美瑠。
就算不说出口,我想全班一定也都这样想。
实际上,连舞菜也专程跑来跟我说:「最近的香澄是不是有点奇怪啊?连我们都觉得浑身不对劲耶……」
『……我不敢保证不会给莲同学添麻烦,可是我会尽可能不要麻烦到你。』
我的脑海中回荡起香澄说过的话。
这一定是香澄为了不给我添麻烦,努力想出来的办法吧。
确实,她变成这样以后,就没有造成任何人任何麻烦了。
因为香澄变成这副模样,其他班的学生好像也不再对三班的同学找碴。
只要香澄继续饰演普通的女孩子,这次文化祭的问题应该就会迎刃而解。
「香澄,我问你喔──」
「……怎么了?」
她的眼眸,已经失去了光辉。
右手掌心中的樱花记号,也快要消失了。
「你没有忘记吧?跟我的约定。」
我会把香澄变成普通的女孩子。相对地,香澄要和我一起,找到我能热衷的事物。
我们就是为此才组成了共同战线。
「我没有忘记唷。你看,多亏有你,我变成普通的女生了。」
香澄静静地微笑着说。
「……那太好了。」
我想要把香澄变成「普通的女孩子」。
我所憧憬的香澄,是一个不会流泪,就算遍体鳞伤,也会给予周遭微笑的女生。我憧憬的是她的强大,因此我也更坚定地想成为她的力量。
但是我不想以这种形式,让她变成「普通」的女孩子。
把香澄美瑠的一切给否定,压制,强制改写她的性格再存档──我丝毫不期望这种形式的「普通」。
我并不想要……让她变成孤单一人。
「…………唉,你现在在学校开心吗?」
我知道,这是香澄为了不让任何人受伤,拼死努力弥补过后的结果。
但是我对这样的香澄相当心痛,也觉得让她变成这样的自己非常不中用。
「现在很开心呀。」
一瞬间,香澄的笑容扭曲了。
我眼中所见的,是她压抑了所有情感,此时此刻就快哭出来的笑容。
「…………这样啊。」
────香澄美瑠正在凋零。
再继续饰演这种「普通」的话,总有一天,香澄会坏掉。
这样并不「普通」。
为什么,香澄会扭曲到连自己的感受都能轻忽?
若不先知道原因,什么都没办法处理。
那天晚上,我决定探究香澄的过去。即便要用上强硬的手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