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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(1 / 2)



第一章



1



一切都是后来听别人告诉我的,我完全不记得那天发生的事。



那天,灰蒙蒙的天空从一早就不停下着雪,雪花从高耸的大楼间悄悄落下,往来行人撑着伞快步走着。



汹涌的人潮中,唯有我跪在地上。我拱着身子,将脸凑近人行道寻找某样东西。我的双手撑地,雨伞则被我抛在一旁。



这条路上的往来行人相当多,但每个人都只是快速地瞥了我一眼,便将视线移往远方。没人想和我扯上关系。



终于,一名好心的男子看不下去靠了过来。他一副刚下班的模样,一手提着黑色公文包,另一手撑着黑色的伞。男子开口问我在找什么。



据说当时的我好像听不见他的卢音,完全没有任何反应。



是隐形眼镜掉了吧?我帮你一起找吧。男了义再问了我一次。



不,不是。不是隐形眼镜。我一边拼命继续找一边回答他,快哭出来的声音里满是无助。



好像直到这时,他才察觉我的样子不对劲。



我没戴手套,手掌直接撑在地面的积雪上,指头都冻红了,但我却似乎丝毫不担心会冻伤。



而且,我维持这个姿势不知道已经多久了,背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雪,周遭所有事物仿佛都不存在我的意识里,只是一味执拗地寻找某样东西。男了感到些许恐惧。



怎么搞的,到底掉到哪里去了?我焦急不已,不觉提高了嗓音。



男子忽然发现一件事。在我身边的雪地上,有一点一点红色的斑点。是血。



你还好吗?听到男子的声音,我抬起头来望着他。听说当时我的表情一脸茫然。



为什么怎么找都找不到,我的左眼应该就掉在这附近啊……从眼球原本应该在的位置一直到下巴,鲜血顺着我的脸颊流下。下一秒钟我已经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。



后来我的左眼球在稍远一点的路上被人发现,成了一团混着泥泞与积雪的奇怪块状物,再加上来往行人的践踏,原形已不复见。



那天,因为连下了两大的雪,整个街道白皑皑的一片,路上满是撑伞的行人,我也是当中的一人。但不幸的足,不知谁的伞撞上了我的脸,伞的尖端恰恰刺进我的左眼皮和眼球之间,硬生生切断了视觉神经,眼球就这么掉了出来滚落地面。根据警方事后的调查,当时我正慌忙地想找回那东西。



我马上被送进医院治疗,而我身上钱包里的学生证上,写着白木菜深这个名字。



……这就是在一月中旬,让我丧失记忆的那个事故的整个来龙去脉。



睁开双眼,好一阵子只见~片迷蒙。白色天花板,白色墙壁。我躺在床上,身上盖着毯子。



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位女士,正在看杂志,我于是静静注视她。除了睁着眼睛,我一动也不动,也没打算吭声。



终于,女士翻页的时候朝我这边看了一眼。她仆地站起身,手上的杂志应声掉到地上,只听她大喊:“快来人啊!菜深醒了!”



医生来到我面前,问了我几个问题。刚才通知医护人员过来的女士也在旁一起听我们的对话。



“菜深你怎么了?怎么在发呆呢?”女士说,“不要东张西望了,好好回答医生的话呀。”



我看了看自己的手,整只手连指尖都缠上了绷带。还有,我的脸上也斜缠着绷带。左眼看不见东西。我想扯下绷带,医生和护士连忙制止了我。



“……菜深?”女士一脸疑惑地望着我。



原来菜深是人名。我告诉他们我没听过这个名字。



“菜深是你的名字喔。”医生指着紧靠在我身边的女士问我,“你认得这个人吗?”



我仔细端详她的脸,不认得。我摇了摇头。



“这位是你的妈妈喔。”医生说。



我再次认真地看着那位女士。她手掩着嘴,像要逃离我似的往后退了几步。



医生告诉我,我的左眼受伤了。而由于无法承受事发当时的打击,我失去了记忆。



我坐上了车,让他们带我回家。车内,我旁边坐的是妈妈,驾驶席有一位男士开着车,妈妈跟我说那个人是我的爸爸。



妈妈不停地对我说话,满脸期待我有所反应,但我因为无法理解她说话的内容,一路上只是沉默不语,结果妈妈似乎非常失望。



“怎么变得不爱说话了呢。”爸爸说。



我不认得我家的模样。门牌上写着白木,让我再次确认了那是我的姓氏。我脱了鞋走进玄关,接下来只能站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。



妈妈拉起我的手,带我去客厅和厨房绕了一圈。



“都还认得吧?”妈妈问。



我摇了摇头。



我被带到二楼的房间。房里有一台钢琴,应该是女孩子的房间。



“觉得如何?”妈妈问。



我同答说,这个房间很漂亮。妈妈告诉我,这是我的房间,从很久很久之前就一直是我的房间。我因为累了,便问妈妈我可不可以在床上坐一下。



“这是你的房间,你想做什么都行呀。”妈妈说,我才发现她哭了。



爸爸拿着相簿和奖杯走进房间,奖杯底座上镶着钏琴比赛优胜的金属牌子。



“这些你都没印象吗?”



我点点头。爸爸带来的相簿里有一张照片,照片中央的小女孩含着泪坐在沙堆里,手上拿着一支玩具铲子。我指着照片,问爸爸我小时候是不是常被欺负。



“菜深你现在指着的是你小时候常玩存一起的小妹妹,后面那个在笑的孩子才是你喔。”爸爸说。



他们继续拿出许多东西要我看,但没有一样是我有印象的。



有一个他们说是我自己做的花瓶,但我却足第一次见到这东西。妈妈买给我的布偶的名字、我喜欢的电影的片名,我全部不记得了。



在家里的生活,刚开始,我大小细节都得询问父母,因为我连什么东西摆在哪里都不知道。做任何一件事情,我都会一样一样征得他们的同意。但是爸爸告诉我,我不必什么都问过他们。



每件事都令我不知所措。夜里,上楼梯时因为太暗了,我想开灯却又不知道开关在哪里。好不容易找着了,开关上头的按钮又有好几个,我不知道按哪一个才对。我探头问人在客厅的妈妈哪个才是楼梯电灯的按钮。



“真是的!不就是那个嘛!”妈妈的语气有点不耐烦。



对不起。我说



为了帮我恢复记忆,妈妈比爸爸更加卖力。每天她都告诉我失忆以前的事情,内容大部分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回忆。



“还记得又一次你重感冒,整天都在昏睡吗?”



不记得了。



“妈妈一直在旁边照顾你啊,还磨苹果泥给你吃,记得吗?”



对不起,我不记得了。



“为什么想不起来呢?”



我不知道,对不起。



“为什么要道歉呢?莱深应该是更开朗的孩子啊。幼儿园的时候还常和妈妈去买东西,你每次都会帮妈妈拿土司面包,记得吗?”



我摇了摇头。不记得了。



“为什么哭呢!有什么好哭的!”



要是我没规矩或是做错事,妈妈总会喃喃的说:“莱深以前不是这样的,莱深以前很乖巧的。”



有好一阵子我把自己关在家里,后来才慢慢试着到外面走动,有时也会遇到邻居向我打招呼。



有天吃饭的时候,爸爸说:“听齐藤家的妈妈说昨天在路上遇到你。跟你打招呼,但你没理人家?”



我一直在回想他的长相。



“附近邻居都在传,说你总是面无表情盯着人家看,让人很不舒服。你至少该跟人家点个头吧。”



“真是丢脸。”妈妈很不高兴地说,“附近邻居都知道你出事丧失了记忆,所以还说得过去。但就是因为大家都关心你,所以才更要好好表现才对啊。你脸上又包着纱布,特别引人注意,你要是赶快恢复记忆就好了。不过在那之前,你的言行举止得快点恢复到以前的莱深呀。”



夜里,我听到爸爸和妈妈谈话。



“你最近对莱深说话好像太重了点。”



“因为她变成这样实在太夸张了啊。那孩子现在根本像换了一个人似的。”妈妈呜咽着说。



后来我开始上学。



晚餐后,爸爸对我说:“你之前念的是县立高中,你应该不记得同学们的长相了吧。”



我点点头。



“我给老师打过电话了,老师说可以让你回原来的班级就读,还说随时欢迎你回学校。”



两天后的星期一我就要开始上学了,听说我的班级是二年一班。



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试穿制服,也翻开学生手册和教科书看,还是一点印象也没有。



教科书里密密麻麻写满注解,是以前的我写的,但我却没留下任何记忆,只觉得像是别人写的东西。



星期一



房间里有个白色手提包,于是我把教科书装进去打算带去学校,但是,妈妈一看到我手上的提包便皱起眉头。



“莱深以前上学时,都背黑色背包的,你也去换过来。”



我道着歉。妈妈从我手上拿走了手提包。



因为我不知道学校在哪里,那天由爸爸送我上学。



学校的校园很大,爸爸送我到教职员办公室。我必须加快脚步才跟得上走在前头的爸爸。



办公室里,我们和班主任岩田老师打了招呼。



“好久不见了。”这么说完,老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顿了一下,“对喔,虽然我说好久不见,你也不记得了吧。”



爸爸向岩田老师点个头致意之后,便上班去了。办公室里其他老师都转过头来看着我。



“你或许会觉得不自在,不过别放在心上。你丧失记忆的事情,大家都知道的。”



岩田老师不时瞄向我的左眼。从那件事故之后,我的左眼窝一直是个空洞,现在戴了眼罩遮着。



我问老师以前我是怎么样的学生。



“你一向很认真,读书和运动都非常优秀,是班上的领导人物喔,不用这么紧张,走吧,早自习快开始咯。”



岩田老师催促我,带我走出办公室。走在走廊上,我必须紧跟在他身后,不然很可能会迷路。到了二年一班的教室前,老师回过身来问我。



“还好吗?”



我摇摇头。



一走进教室,原本闹哄哄的教室瞬间鸦雀无声,所有视线全集中到我身上。老师指了指教室正中央的一个座位,我走过去坐了下来。



老师把我的事情告诉大家,包括意外的经过和我现在的状况,不过大家似乎早就知道了。



早自习结束后是休息时间,大家马上靠过来将我团团围住,虽然都是我从没见过的生面孔,但大家都非常自然地开口跟我说话。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,他们却比我还要了解我的一切。



“菜深!我们都担心死了!”



“你还好吗?”



我答不上来,一径紧闭着嘴,没多久,气氛开始有点尴尬。



“菜深,以前像这种时候你都会和我们开玩笑闹着玩的不是吗?怎么了,脸色怎么那么难看?”



对不起。



坐我前面位置的女生对我说:



“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?”



嗯。



“那就由我来告诉你吧,包在我身上,谁叫菜菜你以前都借我抄作业啰。你怎么了?表情好怪。”



……我不知道你的名字。



“不会吧!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?”



对不起。



“好啦没关系,我是桂由里。不过你呀,拜托早点恢复记忆喔。”



谢谢你。



她告诉我许多从前的我的事情。她口中的我,根本一点也不像我。她似乎很崇拜从前的我,不断告诉我从前的我有多棒。



“你以前是班上的领导人物喔,只要你一笑,大家也都跟着开朗了起来。你记得镰田吗?就是那个很讨人厌的英文老师啊!”



我摇摇头。



“你不是用英文讲赢他了吗?那次真的是帮大家出了一口气呢!”



虽然回到学校上课,但老师讲的内容我完全听不懂。老师们对着我微笑,跟我说以前的我是多么聪明的学生,然后要我解题目,可是我答不出来。



“这种简单的问题也答不出来了呀。”



老师们失望地说。



那天我照纸条上的说明搭电车回家。我连离家最近的站名和家里的住址都不记得了。



我有外公,听说是某家大公司里举足轻重的人,在各界他的面子都非常大。



听说外公比任何人都疼爱我,所以他非常心疼我现在变成这样。



“菜深,外公说他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左眼。”爸爸握着无线电话说,他正和外公讲电话,“外公说会找到眼球让你移植的。”



爸爸说只要取得眼球,我的外表就能恢复从前的样子了。而且只要动手术将视觉神经接上,连视力都能够恢复。



“菜深,你变得好闷喔,多说些话嘛。”



在学校里,每个人都这么对我说。班上愿意和我说话的同学,一天比一天少了。



有个同学想过来跟我聊昨天的电视节目,别的同学却硬是把他拉走了。



“菜深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菜深了,无聊死了。”



我听见他们这么窃窃私语。



只有桂由里还愿意和我说话,她总是很怀念地聊着从前的我,不过当然那都不是我,而是我所不认识的某人。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我。



而且不只由里,每当我连简单的问题也答不出来的时候,老师也总是望着我缅怀从前的优等生白木菜深。



“和现在的你比起来,从前的菜深真的是什么都很棒喔。”



真的吗?



“而且真的好可爱呢,嗯,虽然长相没变,不过现在的你,总觉得表情没什么变化,好像不管跟你说什么都不感兴趣,像在跟空气讲话似的。”



对不起。我跟由里道了歉。



在大家心目中,现在劣等生的“我”,和从前优等生的“菜深”已然划分开来,宛如截然不同的两个人。



我发现妈妈看我的眼神愈来愈冷淡。听爸爸说,没丧失记忆之前,我和妈妈的感情就像亲姐妹那么好。



我在自己房里念书的时候,爸爸进来了。



“这还是我第一次看你这么认真读书。以前从没看你碰过书,成绩却总是那么好。”



我问爸爸,如果我变得像从前那么会读书,如果变回从前的我,妈妈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了。



“唉,这我也不知道呀。好了眼泪擦一擦吧。”爸爸一脸为难地说。



手术前一天,外公到家里来看我。



“菜深,可以弹钢琴给我听吗?就算丧失了记忆,身体还是记得怎么弹吧?”



他们要我坐到钢琴前。所有的人围着我,爸爸妈妈、外公、舅妈、舅舅、还有表哥,所有的视线全集中在我身上,大家的脸上写满了期待。



但是,即使琴键就在面前,我的身体里仍然涌不出任何音乐。我一动也不动只是呆坐在那儿,最后大家失望极了。



外公叹了一口气。



我觉得好丢脸,脸都涨红了,好想逃离那里。



大家开始聊起从前的“菜深”是多么令他们引以为傲,“菜深”从不让大家失望,还弹得一手好琴。说给我听之外,大家也互相讨论现在的我和从前的我有什么不同,妈妈于是举了几个现在的我的缺点。



我只想钻个地洞,头都抬不起来,就跟我平常在学校里是一样的感受。大家一直想见到的都是丧失记忆之前的我,现在的我却无处可去。就算有人找我聊天,那些人也不是我的朋友,大家都是“菜深”的朋友。



隔天我被带到医院,上完麻醉,动了左眼移植手术。



我问外公为什么不是在平常那家医院。



“这次移植给你的眼球,不是透过正常管道取得的,所以必须在这间小医院开刀。不过这里的医生相当优秀,你不必担心。”



手术即将开始前,我看着装在玻璃瓶里的眼球。眼球浮在透明的液体里,视线穿过容器正望着我。



手术一下子就结束了。



2



别人的眼球放进我脸上的空洞,透过细细的线将两边的视神经连接了起来。医生说,手术后三天内不准触摸左眼,就算隔着纱布也不行,也不可以随便转动眼球。



手术以后,好一阵子左脸感觉非常怪,像是一直被按压着似的,而且相当沉重,整个头甚至会不自觉地往左倾。



手术后第四天,住院中的我终于获准拆绷带。这几天下来,新左眼的不适应感也几乎消退了。



“绷带拆掉以后,可能刚开始一阵子还是不大看得见,那是因为视神经才接合没多久的关系,不过神经很快就会适应,到时候就看得很清楚了。这段期间千万不可以揉眼睛喔。”医生说。



左眼看到的景象,一开始像是隔着雾面玻璃看出去似的,白茫茫的。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还无法调节进入眼中光量的关系,四周非常明亮。



病房的墙上挂着一幅月里。月历的下半部是日期表,上半部则是照片。照片拍摄的是阳光灿烂的公园里,一个空荡荡的秋千。



因为阅历就挂在病床正前方,我几乎总是望着这幅月历。刚开始我用左眼看月历,只能隐约看到模糊的轮廓。不过,拆掉绷带后过了两天,就连秋千的铁链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了。



手术后一星期,今天是我出院的日子。



妈妈来医院接我,在这之前她一次也没来医院看过我。来探过病的,只有外公曾露过一次脸,而且因为和我聊不起来,外公觉得无趣,待一下子就走了。



“左眼看得见了吗?”妈妈问,“之前你少了一只眼睛,看上去总不像以前的菜深。现在你两只眼都有了,感觉一定又不同了。”



我看着镜子,发现左右眼的瞳孔颜色有些微不同。仔细看的话,新的左眼是茶色的,非常清澈的眼瞳。



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有了两个眼睛的脸,满意地点点头:“外表已经是从前的菜深了,真好。”妈妈环起手臂,用告诫的语气对我说,“你赶快想起以前的事喔,因为现在的你根本就不是菜深嘛。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?连跟妈妈之间的事你都不记得,真的好过分。”



说完妈妈便走出病房办理出院手续。



而我仍坐在病床上,继续盯着墙上的月历看。感觉左眼的神经很顺利地连系眼球与大脑,应该已经相当适应了。不过因为在哭的关系,眼里月历的照片有点晕染开来。我抽出一张身旁的面纸,因为不能直接揉到眼球,我把面纸贴着眼角吸干了眼泪。



我心里满满的歉疚仿佛溃了堤,想起妈妈及班上同学说过的话。大家都深深喜爱着从前的我,至于现在的我,则是个什么都做不好的人。不管谁对我说了什么,总是让我不知所措,不知道该如何响应。当我吞吞吐吐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,我知道大家心里都在拿现在的我和丧失记忆前的我比较。即使要我自己别在意,这种感受依然挥之不去。我不禁想,如果现在在这儿的不是劣等生的我,而是优等生菜深,大家一定很开心吧。



我一边想着心事,一边将视线移往月历那张坐着女孩的秋千照片上。



我想,得趁妈妈回来之前先把行李整理好,于是打算将视线从月历移开。



就在这时,脑中突地闪过一个疑惑。刚开始只是稍微觉得有哪里不对劲,等到我终于察觉症结所在,一阵恐怖涌了上来。



我面前墙上的月历,上面的照片应该是空无一人的秋千,但是不知何时上头却坐着一个女孩。



我忍不住轻呼出声。摸了摸左脸,脸颊发烫,刚移植的新眼球也热热的,虽然不至于烫伤的热度,但视神经似乎正在痉挛。



总觉得照片里女孩坐着的秋千好像摇啊摇的。我告诉自己一定是哪里搞错了,秋千却又荡了一下。



脑袋一团混乱的我闭上双眼。原本以为眼前会陷入一片黑暗,但我错了。即使闭上了眼,女孩也没消失,反而形影更加鲜明。这时我才发现摇动的秋千与女孩都是半透明的,而且是只有左眼才看得到的影像。即使我闭上右眼,影像仍然非常清晰。



我勉强说服了自己这一定是梦。这一定是白日梦。



照片渐渐愈变愈大将我团团包围,左眼看到的景象扩大到我整个眼前,病房于是成了一个陌生的公园。



看着眼前的景象,我只能用手紧紧抓着床单,好确认自己现在仍在病房的病床上。



小女孩下了秋千。她的年纪看上去还没上小学,一头长发随着她的举手投足跃动着。



秋千的铁链已经生锈,背景是一片森林。



突然间,左眼看到的梦境开始剧烈摇晃。实际上眼前不应该会晃动的,但我却连身体都几乎随之动摇。女孩慢慢走近我,脸上露出了微笑。



就在那一瞬,梦里的景象宛如潮水远远退去,静悄悄地消失了。左眼中映着原本的月历,还是那个没有任何人的静止的秋千。



我有点想吐。刚刚那个究竟是什么?梦?错觉?幻觉?可能是我以为照片突然动了起来,但其实是左眼在不知不觉间做了一场梦吧。



我再次仔细端详这张照片,发现一些细部与刚才的梦境有出入。月历上秋千的铁链并没有生锈,而且背景是海。



病房门打开,妈妈进来了。



于是我带着这股不可思议的感觉出院。虽然很想带走那幅月历,最后还是开不了口。



左眼的一场梦,唯有女孩的那抹微笑不停在我脑海浮现,那是一个肯定了我的一切、完完全全接纳我的微笑。那股温暖在我心里蔓延开来,自从丧失记忆以后,我再也不曾从任何人那里得到这种幸福感。



离开医院的时候,妈妈看到我在哭,一脸不解地问:“怎么在哭呢?”



我答不上来。会哭是因为我突然察觉了一件事。由于梦中女孩的微笑让我这么地安心,我才察觉自己先前是多么地紧张、不安与痛苦……



出院之后,我再度回到平常的生活。到学校去,上课听讲,几乎没和人说话。我是孤独的。



当我眼睛睁开,被告知自己丧失了记忆,一开始我根本毫无头绪。我发现自己只是一味聆听着周遭发生的对话,顶多随之点点头应和,没有任何想法或感受。



但现在,我慢慢地能够察觉到自己在每个瞬间是怎么样的心情。



我坐在教室座位上,听大家聊着曾经是优等生的我的事情。即使我移植了新的左眼、拆掉了绷带,我的立场却没有任何改善。



“以前的菜菜跟现在的你完全不一样,她都会和大家聊天,逗大家开心喔。”



听起来好像不是我……



“真的耶,根本就判若两人。而且以前的你也比现在优秀啊,上次体育课比赛排球,都是你害大家输的。如果是以前的菜深,一定两三下就杀球杀得对方跪地求饶了。”



我在排球场上尝到被大家冷落的滋味。因为我一直出错,后来大家根本不把球传给我,队友们纷纷露出嫌恶的眼光,这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。



下课的时间,教室里喧闹成一团,到处都是欢乐的声音。我一个人坐在座位前,静静等待下一堂课的开始。最难捱的是下课时间,总是最让我感到自己的可悲。



我闭上眼睛,回想在病房看见的梦境。想到那个对我微笑的小女孩,心里安定多了。即使漆黑中涌现的不安包围着我,她仍轻轻握住我的手。感到寂寞的时候,我便回想那个梦来维持内心的平静。



那个女孩到底是怎么回事?真的只是梦吗?自从在医院睁开眼,变成现在这个什么都不会的我之后,我在睡觉的时候从没做过梦。如果梦是由记忆重组而成,说不定这个女孩也是自己回忆的一部分。



于是我问妈妈,是不是对一个留着长发的女孩子和一座森林中的秋千有印象?



“没印象啊。”妈妈摇摇头。



真是遗憾。要是我的记忆恢复过来,就不会这么悲伤了。我还以为现在的我可以消失,能够重新变回那个受大家喜爱的菜深。



放学回家的时候,我在车站突然看见了第二个梦。



当时我一个人在站台上,一边用脚尖踢着黄色止滑地砖上的小突起,一边望着两列铁轨,周围许多下了课的学生。一群高中生谈笑着经过我身边,笑声传进耳里,我甚至怀疑他们取笑的对象是不是自己。



电车还要一会儿才来。



左眼隐隐有点温热,本来以为是自己多心,但那股热感却愈见明显。眼球的血管脉动着,仿佛嵌在左眼窝里的不是眼球,而是一颗心脏。



我于是站定了不动,将所有精神集中在眼前看到的东西上。我的视线还停留在铁轨,一直到刚才铁轨的顶面还闪耀着银灰的光芒,不知什么时候却覆满了茶色铁锈。



是梦。我很确定这件事,于是闭上了双眼。按照上次在医院的经验,这样能够更清楚地看见梦里的景象。



铁轨的影像往下滑动,又仿佛是我自己缓缓抬起眼似的。但眼前的风景并非夕阳余晖中的对面站台,占据我视野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绿色森林。



地面整个被覆绿草,一节电车车厢被弃置草地中,大半的车体像是被森林的树木掩埋了似的。从外貌推测,应该是许久前已经停用的报废车种。窗框扭曲,车窗玻璃也不知去向,车顶长满了草,静止的车厢宛如与森林融为一体。植物反射着太阳的光芒,应该是夏天吧。



这景象美得令人无法呼吸。我既没有见过森林深处的记忆,也没有眺望过无垠地平线的记忆。我这十七年来看过的所有事物全都想不起来,所以这样的景象对我来说新鲜极了,深深印在我白纸般的脑海中。



梦境是半透明的。我睁开右眼看了看四周,其它人好像真的都看不到生锈电车。我的右眼看到的是翻阅着报纸的上班族。



我上下左右移动着视线,左眼看到的电车影像却如影随形。不管我往上看或往后看,电车都一直在我眼前。右眼和左眼仿佛处在不同的空间。



突然我看到电车窗户后面有几个小孩,他们好像把电车当做游戏场,也有孩子拿着树枝不停敲打车厢。画面都是无声的,但总觉得似乎听得见风声和虫鸣。



左眼的白日梦突然开始大幅晃动,以固定的节奏上下摇晃着。虽然我一直站在站台上,却像自己正在走动似的。我小心地维持平衡以免掉下站台去。



梦里的电车离我愈来愈近,愈来愈大。孩子们望向我,而我的视线也很低,我察觉自己在梦中也是小孩子。



我走到电车旁停下脚步,抬头望向车窗。对还是个孩子的我来说,车厢非常巨大,车体表面没锈的部分只勉强残留着少许尚未剥落的漆。



一个看上去很好强的孩子探出车窗低头看着我,梦境的右下角伸出一只小手臂,我想那是左眼所看到的我自己的手臂。那是只小小的,孩子的手臂。我将手伸往电车车窗,但车窗很高,当然是碰不到的。



原本出现在窗户的脸孔突然缩回车厢内,过一会儿他又再出现,却是拿着小石子丢我。



我站在车站站台上,忍不住“啊”地叫了出声。一旁的男子吓了一跳,看了我一眼。



梦境里,用树枝敲打车厢的男孩将手中的树枝朝我丢了过来,梦里那个小孩子的我当下伸出手来护住自己的脸。



回过神来,我发现自己在站台上正做着相同的动作。



电车沿着铁轨缓缓滑进站台。梦结束了,左眼又恢复了平静。



回到家,我把在车站看到的梦境写到活页纸上,并附上简单的图示,把场景以及孩子们的模样都整理好,看到梦境的时间和地点也一并记录下来。



我有预感,以后应该还会看到类似的梦。



第一次是坐在秋千上的女孩,第二次是和森林融为一体的电车。我不知道这些到底是什么,或许是我丧失记忆前曾经见过的景象,也或许是从前看过的电影画面。



不过,我发现这些梦有一个奇妙的规则。好比看到梦境的时候,我都刚好看着与梦境内容相符的事物。第一次是秋千,第二次则是铁轨。当这些半透明的景象和实际事物相吻合的那一刹那,我的左眼就像放映电影胶卷似的瞬间开始运转。



然而看得见梦境的只有左眼,总是在移植到我身上的这个眼球里才会上映。我甚至觉得这颗新的眼球像个装满梦境的小盒子,而盒子是上了锁的。平常左眼就像一般的眼球正常运作,但只要一插队钥匙,梦境便会一涌而出。这个钥匙,一次是秋千,另一次则是铁轨。



我把写下梦境的A4活页纸装进活页夹里。



我一直想起在车站看到的梦境。在梦里还是小孩子的我,向车窗那头的孩子伸出了手,但他们却拿石子和树枝丢向我……



虽然只是猜测,但梦里的我,会不会是想加入大伙儿一起玩,却遭到了排挤?



车站看到的景象撩拨着我内心深处,简直就像许久以前孩提时代的记忆渗进心头。每每回想起梦里的景色,苦闷的情绪便油然而生。无论是废弃车厢的游戏场,或是大家不愿意和我一起玩的情景,我都是初次看见。对丧失记忆的我来说,这些都是全新的。



我极度渴望着回忆。除了最近病房里的景象之外,再之前的事我完全没有记忆,像是空虚而干枯的沙地似的。没有回忆的我,仿佛踩在一个随时会崩塌的地方。



然后,不可思议的梦境出现在我眼前,那是我从没见过的景色和体验。它们沉潜进我心深处,让我觉得安心,宛如水渗开来一般,透进了我心里每一个角落。



自从在车站看到那个梦,过了一个星期,记录梦境的活页纸已经增加到二十张了。如同当初所预测,之后我又看到了好几次梦境。



我发现梦境出现的规则,用钥匙和盒子来比喻是正确的。成为钥匙的东西,都是我无意间看着的事物,像是在电视或是书里看到的东西,而这钥匙将引出左眼的影像。



譬如横倒的牛奶盒,或是受惊吓的小猫。这些影像一旦进入视线,左眼便开始发热,而且不拘时间地点,只要关键的某样事物映入左眼,热度便瞬间产生。



接着左眼球满载梦境的盒子打开,而盒子里的影像胶卷同样没有脉络可循。我一个人站在破碎的玻璃窗旁,看着脚下玻璃碎片的场景;被狗追的场景;校园般的广场上,只剩自己一人伫立的寂寞光景……



随着时光流逝,看见梦的频率愈来愈高了。



有一天,我在教室座位上,一个人呆呆望着橡皮擦,突然左眼一阵温热,我知道梦境又将开启。每当这种时候,我总是满心期待、心跳加速。这么说或许很怪,但那种感觉就像即将首次看见旧相簿里的自己一样迫不及待。



橡皮擦宛如扳机,揭开了梦境的序幕,左右两眼展开各异的半透明视界。我闭上双眼,于是眼前只剩左眼的梦境上映着。



梦中的我在教室里,因为身旁的人看起来都是国中生,我应该也和他们一样吧。在梦境里,我每次出场的年纪都不大一样。



好像马上要考试了,一个像是监考老师的男人将考卷分发到每个人桌上。



梦境里,我的右手握着铅笔,从黑色学生服的袖子看得出来是男生的手。每次我在梦里出现的时候都是男生。我拿着削尖的铅笔,开始填姓名栏,写下歪歪扭扭的“冬月和弥”几个字。姓名栏的旁边印有“入学考试试题”的字样和某所高中的校名。



突然场景随视线缓缓移动。座位旁边就是玻璃窗,外头在下雨,天阴阴的,玻璃窗面因此映出了脸孔。那是一张年轻男孩的脸。虽然是我从没见过的人,不过我马上就明白那是我自己在梦中的模样。



梦境到这里便消失了。



和弥。趁记忆还没消失,我把这个名字写进A4纸里,再记下看到梦境的日期以及考卷上的高中校名,然后收进活页夹。



那天晚上,我在客厅看电视,一边想着眼球看到的梦境。



爸爸还没下班,家里只有我和妈妈两人。我们之间没有亲密的气氛,妈妈总是用看着陌生孩子的眼神看我,叫我的时候只用“你”来称呼,而丧失记忆之前的我则唤作“菜深”来区别。



晚餐后,我本来想回自己的房间去,但这样似乎太过疏远,后来还是决定和妈妈待在同一个空间里。如果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和她相处,实在太对不起她了。虽然我不是妈妈期望的“菜深”,还是希望尽可能和她待在一起。



电视正在播寻找失踪人口的特别节目,画面下方打出电话号码,希望观众协助提供线索。



我对所有电视节目都没印象,就连从我很小的时候就持续播出的长寿节目,也都从我的记忆里删去了。



电视上出现一张几个月前失踪的男子的照片。看到这个,我想起在学校时左眼见到的梦。



名叫和弥的男孩子,这就是出现在梦中的我。梦境都是以和弥的观点上映,没有声音,只有影像,故事都以他眼中所看到的方式发生。仔细想想,确实之前看到的梦境也都是某人眼中看出去的景物。梦里的景象会摇晃,就像自己正在走路似的;也经常有极短的瞬间会变暗,像在眨眼睛一般。



所有影像都不是由空中俯瞰自己的第三人观点。



我心里激动不已。虽然之前也曾看过和别人对话的梦境,不过因为梦里没有声音,无法听见别人怎么称呼我,现在被冠上和弥这个名字,突然间,所有的梦都具体了起来。



“妈妈要收拾碗盘了,你还要看电视吗?”妈妈站了起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