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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话 隐馆厄介,被采访(2 / 2)




在自己的小圈圈里流传的谣言,结果却造成国家灭亡或大恐慌的逸话早就不胜枚举——这也是在历史上重复到令人厌烦的一种发展类型。



「话题有点偏了,让我们言归正传吧……那么,隐馆先生,如果不想被一再冤枉,难道只能保持『从来不被怀疑』吗?」



「若是如此就不用这么辛苦了……单纯要应付被人冤枉后的窘境已经不容易,还要在从未有任何经验时未雨绸缪,简直……反过来说,如果最好的对策真的是『从来不被怀疑』,那么不就等于是在说『只要被怀疑过一次,就可能再也难以翻身』了吗?」



这么想的话,或许我还算幸运——因为也有人只是蒙上一次不白之冤,就失去工作和家庭,整个人生都毁掉了。



别说是有二就有三,光卷入一次的冤案,就再也没有第二次或第三次的机会——一次就失去了一切。



于是为了不被怀疑,平时与周遭的人广结善缘便显得相当重要——正因如此,若能像信用合作社的盗领犯那样,与周围建立起「即使已经罪证确凿仍会被信任」的关系,真有个什么的时候,还是会有可靠的伙伴在身旁。



以我为例,绀藤先生正是如此。



在出版社打工时发生的案子,大家都怀疑我,只有那个人,直到最后都相信我。



我很高兴,同时也感到胆怯。



觉得仿佛是坏心眼的我正在利用他的善良——虽说这样想也真是把自己贬得太低,但是人一再地被怀疑,结果就是会把自己贬得这么低。



「只是,虽然我们会认为平常就行得正、坐得端理应是再当然不过的事,但也有人就是达不到『平常』的标准。」



怎样都无法好好过日子,跟不上时代、与周围的人也处不好——去批评这种人「谁叫你平常不好好做人」,未免也太残酷了。



事实上,也有人纵使成天走旁门左道也没事。



更何况也没有人能保证平常行得正、坐得端,就绝对不会成为冤罪事件的被害人。



虽不完全适用于信用合作社的盗领犯,但如同在推理小说中「最不可疑的登场人物就是真凶」俨然是为一种公式那般,「没想到那个人会做出这种事」这句话背后的意义,与口出「果然是他啊」所伴随的恍然大悟,或许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差别。



无论是谁,无论怎么小心,都无法避免卷入冤案。



「这跟不管是成绩斐然还是素行不良,不管是受欢迎还是被排挤,任何人都可能成为班上霸凌对象的情况其实大同小异——要成为身陷冤罪的被害人,根本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。」



「霸凌……是吗?」



围井小姐重复我说的话。



我只是想举个例,但她似乎很在意——《一步一脚印》是深入社会的新闻媒体,或许不只是冤狱问题,也曾推出这类专题吧。



不过,围井小姐马上意识到那不是这次的主题。



「从毫无理由就被安上冤罪的被害人立场来看,或许的确像是一种来自社会的霸凌也说不定。」



她修正了轨道。



「隐馆先生虽然将冤案分成三种类型,一旦身陷冤罪,不管是哪一种,应该都一样没有道理可言,不是吗?」



接着又提出问题。



「你说都一样没道理,但第二种和第三种的情况都不是完全无法因应。若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我,只要指出那些证据的错误就好了;如果是有人要陷害我,只要揪出那个人就行了。」



不过话说回来,实际指出错误和揪出真凶的人往往不是我,而是各位侦探——无论如何,姑且不论恢复名声或回归社会的问题,遇到这两种类型的冤案,如果只是要洗刷冤屈,还能用讲道理的思考来因应。



「原来如此……可以理解。可是,隐馆先生,最常见的冤案其实是第一种类型对吧?」



「没错,所以才麻烦。」



既没有明确的理由,也不是谁刻意为之,只因前前后后顺势就地于是被怀疑的时候,就算是名侦探,也会撞上看不见的障壁。



名为情绪化的障壁。



「也有第二种和第三种类型后来发展成第一种类型的情况——那是其中最糟糕的状况了。」



得到名侦探的协助,好不容易洗刷了冤情,也可能依旧毫无意义。



不过,可能也是冤枉别人的人一旦表态过不信任,就很难找到台阶下的关系吧。



亦即所谓的自保。



刚才也稍微提到过,冤枉无辜的人,其实是各自独立的犯罪——虽然不是故意的,却还是犯下这样的罪——不想承认如此事实的心情,会让人无法老实承认错误,即使已经证明遭到冤枉的人其实无辜,也会一直认定「尽管如此,犯人还是那家伙」。



结果又在罪上加罪——可能还会反过来口出「我们也被骗了」这种宛如自己是被害人的台词。



「回顾过去我曾被卷入的冤案,想必有些相关人士至今仍深信我才是犯人——可能认为我只是『巧妙地借词脱逃』,甚至对我更加恨之入骨。」



真要说的话,一切都很顺利,能神清气爽彻底解决的例子少之又少。



在许多人眼中,我找侦探来证明自己的无辜,与凶嫌雇用精明的律师将事情摆平,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差别——实际上我也觉得是大同小异。



无法坚决否认。



从某个角度来看,将律师或侦探的电话号码储存在手机里头过日子,只是进一步实践平常行得正、坐得端,尽量小心不要莫名其妙地惹来怀疑的生活态度罢了。



就这层意义上而言,与「为了避免被卷入犯罪,所以携带防身警报器」应该差不多——但这种「对策」却正是启人疑窦的原因,真是太讽刺了。



「你说『对策』反而启人疑窦是什么意思?」



「呃,我的意思是……这么做,可能会让人以为『这家伙肯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,才会采取这种对策吧』。」



如同否认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怀疑,反而让人认为「毫无悔意」那般——一旦被人怀疑,做什么事都会让人觉得可疑。就连根本称不上是自保,只是最基本的防身对策都会被曲解。



「……」



明明还在采访途中,围井小姐却沉默不语。



大概是才开始就切入了太沉重的话题。



话说回来,这也不是欢乐的话题。



「总之,重点在于『不管别人怎么想,自己都必须坚持维护自己』吧——一旦放弃,觉得『被怀疑的自己也有错』,那就真的完蛋了。」



于是乎,我极为勉强地试着做出积极正面的结论,只可惜听起来并没有那么积极正面。



围井小姐也还是一脸凝重。



「……可是您这说法,不只是背负冤罪时,实际犯了罪的时候,应该也同样适用吧?就像『的确是我不对』的反省,以及『反正做都做了』的自暴自弃其实是两回事一样。」



嗯。



我从未这样想过。



围井小姐是新闻工作者,所以不只是犯罪被害人——或像我这种冤罪被害人,她也有很多机会听取实际参与犯罪的加害人现身说法——或者说正因为如此,才会有这番见解吧。



「用我这条命来赎罪」这种心情与「随便啦!赶快判我死刑」的心情是不可能画上等号的——可是,即使由于反省犯下的罪行而拒绝请律师辩护,被害人的愤怒也不可能因此平息。



再说,不管是雇用精明的律师,还是拒绝聘请律师,都不可能让被害人得到喜悦或满足。



不好意思又要提到推理小说——推理小说之中有种「凶手遭到名侦探揭穿罪行之后就服毒自杀」的固定桥段。



这种结尾高潮戏很容易招致「就算是在故事中具有特权地位的名侦探,也不能将凶手逼上死路」的批评——不过,毕竟是为了提高戏剧性的安排,突显出「杀人的重罪只能以死来偿还」也多少是为了取得故事上的平衡——然而在追究将凶手逼死的名侦探要不要负责以前,在现实世界里的凶手要是同样以这种方式作结,也太便宜他了。



俨然是来找碴的自杀不是吗。



「凶手最后选择自杀」所表达的绝非反省之意,反而比较像是在找侦探麻烦——那么,若问到底该怎么做才算是充分反省过错,这又会产生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。



可能是拘役,可能是赔偿。



但是仔细想想,这些与反省又是不同的概念。



若将杀了人要服刑十年,解释成只要付出人生中的十年就可以获得杀人的权利,或将缴交罚款解释成即使给人带来困扰,只要付钱就能解决——再怎么想都是曲解。



赎罪。



不用说,当我被冤枉时,也总是被迫站上被要求赎罪的立场,但如同刚才所说,我只会觉得「不知道该怎么反省根本没犯下的罪」——那么要是「犯下的罪」,又该怎么反省才好呢?



不知道。



这不是我回答得出来的问题。



「不,为了今天的采访,我准备了几个无论如何都想请教隐馆先生的问题,而这正是其中之一。请您一定要回答。」



「什么?」



我愣住了。



「这个嘛,这也跟一开始的问题有关……隐馆先生至今已经被人冤枉过好几次了,对吧?」



围井小姐重新把姿势坐正。



仿佛终于要进入正题了。



「然而,就我搜集到的资料,您似乎从未控告过诬陷你的对象——从未要求无故冤枉您的人赎罪,这究竟是为什么呢?」



哦,原来是这个意思啊。



但这也是很难回答的问题——若要问我为什么。



围井小姐紧迫盯人。



「控告对方伤害名誉、请求赔偿……个人认为这是您天经地义的权利,而为了避免再度蒙上不白之冤,我也认为让不分青红皂白怀疑隐馆先生的人们接受法律的制裁,是您应尽的义务。」



几乎令人招架不住的强力主张。



甚至还用上「义务」这个词,感觉好像是在指责我有所怠慢。



「然而您不只没有这么做,从刚才的谈话一路听下来,感受不到丝毫隐馆先生饱受冤罪所苦一事有类似愤怒的情绪——虽然感叹世上有很多事情没有道理,但是却完全感受不到半点对加害人抱持具体的怨怼、憎恨之类的心情。不仅如此,甚至还展现出理解的态度。当然,也有可能是因为您顾虑到个人隐私的问题……」



「嗯……」



该怎么回答才好呢。



看在第三者眼中,或许会觉得我这种反应很没出息,或是以为我故意要表现出圣人君子的态度——又或者会基于「这样都不生气,该不会真的是犯人吧」之类的猜想而更加怀疑我也说不定。



「毕竟被开除时通常会收到用于遮羞或封口的资遣费,所以也觉得没必要对簿公堂……」



「尽管如此,顶多也只是正负相抵为零不是吗?」



正是如此。



不对,其实还亏了一点点——比零还少了一点点。所以才会像这样接受采访,勉强糊口。



「……第一个原因应该还是『要告对方也很麻烦』吧。因为这么一来,争执就会继续下去——一次两次还好,但是像我这么容易被人冤枉的人,要针对所有被卷进的冤案一一打官司,是很不切实际的选择。对我来说,赶快找到下一份工作,比起提告对方来得重要得多。」



深思熟虑的结果,我从想得到的答案里选了一个最无趣的答案——虽然也很担心围井小姐会不会大失所望,还好她脸上并未露出失望。



而是一脸认真地听我说话。



「明明已经洗清嫌疑,还继续纠缠不清的话……该怎么说呢,一个搞不好可能会比被怀疑还要累……当然,我可无法随心所欲地控制记忆,没办法换个心情马上就把不愉快的事都忘记。」



我在心里想着忘却侦探的事,如此说道——围井小姐将这句话记录在笔电里之后,又继续问我。



「第二个原因呢?」



第二个原因。



不,老实说,口出「第一个原因」这个词时,我还无法具体用言语来表达「第二个原因」——只是「因为很麻烦」这个理由太过理所当然,连我自己都觉得「不只这样吧」,所以就不由自主地讲出「第一个」来了。



那么,第二个原因又是什么呢?



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了。



只能把我想到的老老实实地说出来。



「因为我没有想要责怪对方的心情——大概是这样。」



「咦……所谓『对方』……难道是指怀疑隐馆先生的那些人吗?你人未免也太好了吧。」



围井小姐有些不可置信地说。



「如果只是表示理解倒也还罢了……居然会说出这种类似袒护加害人的话。该不会就是因为你这么说,才成为冤枉的对象吧?」



或许正如她所说。



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生气的人很容易被针对,选择忍气吞声的人就更容易身陷必须一再忍气吞声的状况,恶性循环就是这样产生的——也肯定是我三番两次被安上冤罪的原因之一。



然而,如果将此单纯解释「因为人太好」的话,我倒想反驳一下。



当然更不是「因为是好人」。



固然不到今日子小姐的地步,但是我也未曾婉谢封口费或遮羞费,总是分文不差地收下——这一点来看,我仍算是相当现实的人。



离圣人君子还差得远——就连伪善都称不上。



「既然如此,对于把自己当作犯人看待的人,为何隐馆先生会没有责怪对方的心情呢?」



「刚刚也提过,因为如果立场颠倒,或许我也会做出同样的事——不,大概只是没有意识到,其实我也一直在做相同的事——不只限于犯罪刑案,也不完全归咎于报导,就是在日常之中,针对不认识的人怀有成见,在搞不清楚原委的情况之下产生误解,或是嫌其麻烦。这么想来,就会觉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——」



当然,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,无法推销给任何人。不仅如此,虽然对围井小姐不好意思,要是她将这番发言写进报导,我会很困扰的。倘若「这样啊,被冤枉时也要忍气吞声啊!」这种思想在社会上流传开来,可是有违我的本意,对社会也不会有一点贡献。



我不认为忍气吞声是美德。



其实我应该好好地发怒才对。这的确是义务。



冤罪界的英雄应该要以身作则。



我知道。



我当然知道,实际被卷入案子时,也绝非完全没有怨恨痛苦的情绪——要是不知世上有「委托侦探」这个方法,我也会采取「正确」的行动吧。



「什么才是正确的,终究还是因人而异——也会视当时的情况而定。」



因此,若说什么是只有今天的我才能说的——



我拿起眼前那杯至今没喝过一口的红茶,轻轻润了喉咙。



为防万一咬到舌头或说话结巴,我想做好万全的准备。



对了,我真正希望她写进报导的,其实是这个部分。



因为那是由我一个人说来——几乎是毫无意义的「建议」。



「冤罪是很难避免的,几乎可以说是不可能。无论再怎么提高警觉,还是可能在某天无凭无据突然被怀疑——不过,若是『不要无凭无据地去怀疑别人』,只要稍加留心,应该也不是做不到的事。」



「不要——怀疑别人。」



「因为只要没有人去冤枉别人,就不会有人被冤枉。因此,请尽力提醒自己不要无凭无据地责怪别人,认清自己其实是非常多疑的生物。只要大家都能做到这一点,冤罪自然就会消失。」



4



在不考虑起承转合,一开头直接讲到结论的总论结束后,进入细节的各部论述。



当然,因为是以匿名为条件的采访,不能具体地描述「我过去曾遭受过这样或那样的冤枉」(毕竟也拿了封口费),只能就可说的范围透露。



或许因为一开始就谈完了最争议的部分,接下来的访谈十分顺利——当然,都是由很会提问的围井小姐巧妙地带领我发言。



仔细想想,过早的结论也是被围井小姐带出来的。想来那其实是非常天真、非常理想化的论调,令人汗颜到极点。但这也足见围井小姐真是一位相当优秀的采访者,感觉她的访问手腕,和能自由自在地从相关人士口中打探出内幕的名侦探有点类似。



话虽如此,当访谈接近尾声时,我几乎都忘了「围井小姐或许也去听过名侦探的演讲」这件事了。



原本打算想等到采访结束再向她确认,气氛却不太合适——在聊完一堆冤案后,实在不好无凭无据地怀疑别人——我本来是这么想的,但……



「那么……时间也差不多了,我想提出最后一个问题。」



围井小姐提出的最后一问,让我百分之百确定她就是当天演讲会场上的那个「发型最帅气」的发问者。



「隐馆先生现在有女朋友吗?」



这是最后的一个问题。



与前几天她问今日子小姐的问题大同小异,都是跟恋爱有关,一点也不像是专业新闻工作者会问出口的「禁忌问题」。